第三章碧游骸（上）

鬼面舟撞碎第七個浪頭時，顧長安看見鮫人在月光下梳頭。那些蒼白的手指間纏繞著海藻，發(fā)梢滴落的不是水珠，而是細小的珍珠。每顆珍珠里都囚禁著生魂，在鮫人銀鈴般的哼唱中瘋狂撞擊珠壁。

“公子好狠的心腸。“為首的鮫人忽然轉頭，脖頸扭出不可思議的弧度，“借了奴家的引魂燈，卻不肯付買路錢。“她掀開魚尾，露出腐爛的下半身——無數青銅鎖鏈從骨盆伸出，另一端沒入漆黑的海水。

顧長安懷中那盞青銅燈驟然發(fā)燙，燈油里浮出張美人面。三天前在臨海鎮(zhèn)，當鋪掌柜遞給他這盞燈時，眼窩里游著鮫人幼崽。“東海路引，燈滅人亡。“掌柜說話時腮幫裂開鰓縫，“但切記莫看倒影...“

此刻鬼面舟四周升起濃霧，鮫人們開始用珍珠砸船舷。每砸中一次，船頭的鬼面浮雕就脫落一塊，露出底下的人皮。顧長安握緊半塊青銅面具，發(fā)現海面倒影里的自己竟生著朱雀翼。

霧中突然傳來鐵索掙動聲。九條相柳巨尾破水而出，每片蛇鱗都刻著道門符咒。鮫人們尖叫著化作白骨，珍珠里的生魂卻被蛇信卷走。顧長安趁機割破手掌，將血抹在青銅燈上——這是當鋪掌柜未說出的秘法。

燈火暴漲的瞬間，他看見海底躺著座倒置的宮殿。數以萬計的青銅棺槨環(huán)繞其周，棺蓋上星圖與懷中面具完全契合。海水突然向兩側分開，露出布滿齒狀礁石的甬道，礁石縫隙里塞滿朱雀羽毛。

“碧游宮...“顧長安喉間發(fā)出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鬼面舟不受控地沖入甬道，船體被礁石刮得支離破碎。在即將撞上宮門時，他懷中的半塊青銅面具突然飛起，與門上的凹痕嚴絲合縫。

宮門開啟的剎那，三千級天階從云端垂落。每級臺階都映著顧長安的倒影——第一級是渾身赤玉骨的妖魔，第三百級變成端坐蓮臺的佛陀，最末級竟只剩飄蕩的血袍。

“鴻蒙三劫階。“青銅面具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一步一叩首，可窺本來面。“

顧長安左腳踏上第一階，右臂瞬間爬滿赤玉骨。前世記憶洶涌而來：朱雀星君手持焚天焰，將弱水玄冥逼回九幽。臺階上的倒影突然伸手抓向他腳踝，那掌心紋路竟是縮小版的歸墟漩渦。

第七百階時，他看見青衣道人被相柳吞噬。那妖物頂著道冠口吐人言：“無為劫本是騙局，三教要的從來都是...“話未說完，臺階突然塌陷成虎口，顧長安跌落時抓住根朱雀尾羽。

羽尖刺破掌心，血珠滴在臺階上凝成星圖。四周景象驟變，他站在四象刑臺中央。青龍鎖鏈纏住右臂，白虎鍘刀懸于頭頂，玄武甲殼壓住雙足，而朱雀銅柱正將他往火海里拖。

“四圣刑天陣。“青銅面具人現身在刑臺上空，“當年鴻蒙三圣就是用此陣分食朱雀。“他抬手輕揮，刑具上的血垢突然活化，變成無數尖叫的怨靈。

顧長安右臂的赤玉骨突然逆生長，刺穿青龍鎖鏈。焚天焰順著白虎鍘刀蔓延，將玄武甲殼燒成灰燼。當火焰觸到朱雀銅柱時，整座刑臺劇烈震顫，地底傳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

“你竟能喚醒弒神兵冢？“面具人語氣首次出現波動。刑臺崩塌后露出的深淵里，插著柄萬丈高的青銅巨劍。劍身斑駁處可見“誅仙“銘文，劍格處卻鑲著顆跳動的心臟——那是顧長安在云澤縣見過的，苦行僧的金色佛心！

顧長安握住劍柄的瞬間，碧游宮深處傳來鴻蒙鐘聲。青銅巨劍寸寸碎裂，露出內里赤玉般的劍骨。劍格處的佛心突然睜開豎瞳，瞳孔里映出三具驚天遺蛻：

玉虛道人的尸身端坐云床，道袍下卻伸出九顆相柳頭顱；慈航佛母的金身爬滿妖紋，每道紋路都是扭曲的梵文；最駭人的是碧游宮主，華服后擺竟綴著七十二根朱雀尾羽！

“鴻蒙三圣本是一體。“面具人扯開衣襟，胸口浮現相同的相柳妖紋，“我們分食朱雀時，也中了焚天焰的詛咒。“他抬手招來片時墟碎片，光影中重現當年秘辛：

三百年前的血月夜，三圣將朱雀釘在弒神臺上。玉虛斬其翼煉成誅仙劍，慈航剜其目化作輪回鏡，碧游抽其魂注入青銅棺。但朱雀臨死前的焚天焰，卻把三圣的神魂燒成了共生體。

顧長安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赤玉骨已蔓延至鎖骨。他看見自己站在弒神臺舊址，腳下粘稠的血漿里漂浮著星屑。當他想觸摸時墟碎片中的朱雀尸身時，整片時空突然凝固。

“時候到了。“面具人摘下青銅面罩。顧長安在對方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只是左眼是魔佛金瞳，右眼為相柳豎眸。他們同時舉起右手，碧游宮地基開始上升，帶起方圓千里的海水形成通天水柱。

當洪荒妖庭的遺址完全現世時，東海開始沸騰。數以萬計的妖獸骸骨從海底升起，在招魂幡的指引下重組肉身。相柳真身從歸墟探出九頭，每個蛇首都銜著節(jié)龍脈。

顧長安感覺體內有兩個自己在廝殺。一個要撕開面具人的喉嚨吞噬殘魄，另一個卻想跳進歸墟終結輪回。赤玉骨與焚天焰不受控地暴走，將碧游宮的青銅柱熔成鐵水。

“你我本為朱雀雙魄。“面具人背后展開殘缺的朱雀翼，“善魄鎮(zhèn)守妖庭，惡魄掀起浩劫。“他指尖凝聚出弒神釘，“今日合該歸一！“

雙翼相擊的瞬間，時空出現裂隙。顧長安在無數碎片中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在書院讀書，窗外趴著只雪色狐貍；云澤縣大旱那年，是他親手將二姐推入井中；甚至三百年前朱雀被弒時，有一縷殘魂逃入了輪回井...

弒神釘穿透胸口的剎那，顧長安抓住了面具人額間的相柳妖紋。焚天焰順著妖紋燒入神魂，他聽到三圣凄厲的哀嚎。碧游宮開始崩塌，鴻蒙鐘自鳴三十三響，每響都震碎百里海域。

當往生鏡從廢墟中升起時，顧長安正捏著面具人的心臟。鏡中映出的真相令他戰(zhàn)栗：三百年前逃出的那縷朱雀殘魂，在輪回井被三圣詛咒劈成兩半。一半成為“顧長安“，另一半化作“青銅面具人“。

崔玨的判官筆虛影突然點在他眉心：“焚心斷因果，可斬輪回鏈。“顧長安看向胸口燃燒的弒神釘，明白這是唯一的解法。焚天焰順著釘身倒卷，將心臟燒成琉璃狀。

妖庭遺址發(fā)出悲鳴，萬妖骸骨重新沉入歸墟。相柳的九顆頭顱同時爆裂，弱水玄冥開始退潮。在意識消散前，顧長安聽到面具人的嘆息：“碧游宮下...還有十萬青銅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