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年走進灶披間，幫姆媽打下手。

待灶披間的其他阿姨媽媽離開，徐有年緩緩開口，詢問姆媽最近工作可順利？秦愛娣脫口而出，工作順利的呀。她的工作內(nèi)容不要太簡單哦。登記個人口而已。

徐有年不動聲色，繼續(xù)迂回：阿弟最近省心嗎？

秦愛娣露出淡淡笑容：老二自從有了照相機，就像有了小媽，精神上已經(jīng)不需要老媽了。也就實在餓了，才找她。

徐有年擇菜的手一頓。實在餓了……意思是姆媽已經(jīng)心境困擾到無心做飯？

“爸爸他？”徐有年目光移向姆媽。

秦愛娣正燒雞毛菜蛋湯。猛然聽到徐有年這樣問，本能身體一僵。神魂離體，手腳慌亂。雞毛菜菜蛋湯撲出鍋，她都不曉得將鍋端離。還是徐有年長臂一伸，澆了半碗水進去。

“你爸他跟我保證了，他說他不會——”說到這里，秦愛娣像突然醒過來一樣，緊急住口。

“不會什么？”

“沒什么。”秦愛娣噗嗤笑了，轉(zhuǎn)向有年。有年眉頭緊鎖，年輕的面龐已堆滿怒氣。秦愛娣多八面玲瓏，見狀立刻心中有了主意，她左右飛快看兩眼，湊近有年，壓低聲音道，“他保證不會越過底線，最多止于普通人情往來，不碰貪污受賄，不給你和阿弟抹黑。”

有年緊皺的眉頭松懈下來。

他倒不擔心爸爸貪污受賄，爸爸在這方面是有黨性原則的人。他只擔心爸爸在權(quán)力角逐中被設(shè)計。以他頑固不知變通的性格，倒可能因“男人當敢作敢當”，自己把自己套進去。

有年當即信心十足地寬慰姆媽，讓她務必信任爸爸，不要杞人憂天。

秦愛娣認真點頭，裝作聽進心里。

自從確認有年不好糊弄，秦愛娣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在有年面前演大戲。她演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以至于恍惚之間，連她自己都信了。

只有到了夜里，身體雖困頓但人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時，真相才開始在腦海里回放。彼時，徐德明消失2周后拎著小包行李回來，在只有兩個人在的家里，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一遍又一遍循環(huán)播放，無從中止，讓人抓狂。

他說，要是他說是一個活潑的同事搞的惡作劇，你信嗎？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事實。

他追憶，應該是4月1日就發(fā)生的事。

同事調(diào)皮，愚人節(jié)這天要翻天，挑明要捉弄領(lǐng)導。同事當眾說有個東西暫時在他這里暫放一下。他沒當回事，事后也忘了這茬。那件重要場合才穿的定制西裝一直靜靜躺在衣櫥里，他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枚避孕套。

直到梅雨季要來，她要幫他手洗西服。

夜里，秦愛娣獨自腦海回放時，仿佛生出第三只眼。這只眼以上帝視角，看到當時的她脖頸支撐不住腦袋，頭垂到胸口，兩只手十指交握，緊到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她沒有勇氣追問那位開朗女同事的情況，也沒有勇氣質(zhì)問徐德明，真要是這么簡單，為什么要花2周的時間？

徐德明也無意節(jié)外生枝，明知漏洞百出，也置之不理。

解釋完避孕套，徐德明轉(zhuǎn)向她，語氣誠懇，叫她放心。他說，因為她是他兩個兒子的母親，所以，無論如何，今生今世，他唯一的妻只會是她。希望她解開心結(jié)，繼續(xù)從前的生活。

秦愛娣發(fā)白的骨節(jié)上一涼。有淚珠墜落手上。

徐德明接著說，他知她把工資卡上的錢轉(zhuǎn)走了，他一點不生氣，也不準備要回工資卡。他賺的錢，本來就是要交給她的，任憑她隨意花。他主外，她主內(nèi)。他的軍功章，有她一半的功勞。等將來兩個兒子陸續(xù)結(jié)婚，他和她并排坐著，接受兒子和兒媳的磕頭。

墜落在手上的眼淚越來越多。

秦愛娣忍不住，哭出聲來。

徐德明伸胳膊攬住她。她頭抵在他胸口。

一場風波。就這樣拉下帷幕。

他哄她。一哄一個準。

秦愛娣不敢鬧。也不允許自己做其他設(shè)想。

她只死死記住一句話，記住他說的，她是他兩個兒子的母親，無論如何，今生今世，他唯一的妻只會是她。白天黑夜，腦海里無休止回放。她要給自己洗腦，讓自己死心塌地。

陸松之之所以有強大的意志把自己關(guān)在亭子間，關(guān)在不通風的炎熱小北向房間里，是家里日益簡單的飯菜給了他刺激。

連續(xù)兩個晚上，夜飯只有咸冬瓜下稀飯。姆媽漲紅臉向他解釋，說耽誤了買菜的時間，所以沒買到菜。爸爸索性低下了頭。

陸松之掐指一算，算出這樣的日子還需要再過兩天。因為兩天后才到發(fā)工資的日子。

陸松之嘴巴張了張。很想提一提躺在他抽屜里的那三張百元大鈔。只是理智阻止了他。他內(nèi)心十分明白，他的姆媽和爸爸，都不會接受作弊得來的錢。亦正亦邪的，只有他自己。

低頭忍受內(nèi)心煎熬的陸恒享，心里充滿懊悔。

他早晨曾經(jīng)拿著一個菜籃子去菜市場，下決心撿些被扔掉的菜葉子。當他站的站在人來人往的菜市場，真的看到被扔到一邊的爛菜葉時，卻無論如何也彎不下腰，伸不出手。

真是百無一用。

背過人，他朝自己臉上甩了一巴掌。

第二天再度進菜市場，還是拉不下臉。懊惱之下，他甚至忍不住遷怒，怪盛蕙雅為什么不多給他點壓力。

搖搖晃晃回到32號，心情墜到谷底。路過顧家門口，兩個小姑娘在家自學古文。讀的正是不食嗟來之食的文章。陸恒享哭笑不得，心情到底因此觸底反彈。

八月中旬，陸松之終于收到他第一個投稿錄取郵件，同時附以5元的稿費。那是一筆不小的稿費了，但尚不足以滿足他的野心。他化開一張百元鈔票，取出26元充當稿費，交給了姆媽。盛蕙雅灰色的面孔迸發(fā)出巨大的驚喜，要捧陸松之的臉時，才發(fā)現(xiàn)陸松之已經(jīng)高過她許多。

9月開學，徐有年返校，陸松之他們讀初三，小3歲的顧阿月成了衛(wèi)譽中學的新生。阿月的同學安欣和那個總愛在弄堂口等她們的程毅杰也去讀了衛(wèi)譽中學。

秦愛娣一向從有智身上飄拂而過的目光，隨著有年返校，定睛落在了有智身上。她看有智，更像看一把鎖死婚姻的安全鎖。隨著成功洗腦自己，內(nèi)心燃起狂熱的信念：要把有智牢牢抓在手心里。有智就是她的底牌。

有年大了，很快會離開家獨立生活。

有智還小，還有很多年才獨立，可保她這些年里的徐太身份。

尚不知自己在姆媽心中地位陡然上升到戰(zhàn)略高度的有智，此刻正在夜風中微張著嘴巴，癡癡看向身邊人。

稀疏的路燈柔和了身邊人的消瘦身形和灰黃臉色。夜色讓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誘人去想象。

中國人自古以來都非常重視門面。這里面有精神層面上的意思，也有字面上的意思。

1860到1900年這40年間，石庫門建筑開始出現(xiàn)并發(fā)展。房屋大門用兩扇涂黑漆的楊松木制成，重達百斤。為使門框能承受大門重量，外面一圈用重達千斤的條石做了門箍。

動亂年代，這樣安全感滿滿的大門，迅速俘獲躲進租界內(nèi)的多金地主的心。

早期的石庫門建筑，通常是外國人做圖紙設(shè)計，尋中國施工隊完成施工。在傳統(tǒng)的制鹽行業(yè)沒落之后，川沙很多農(nóng)民聞風而動，轉(zhuǎn)行做起建筑工人。

民間聰慧之人何其多。與洋人合作的施工隊里，不僅出現(xiàn)能看懂英文圖紙的工人，還有人自學成才，能用洋涇浜英語溝通。直至現(xiàn)在，上海話里也比其他方言中存在更多舶來語。

說回早期石庫門。

為了有效利用土地，在江南傳統(tǒng)的穿斗式民居之上，加蓋兩層；和以往中國人建房零星分布不同，石庫門里弄在排列上參考英國聯(lián)排建筑布局，呈主弄—支弄魚骨狀排列。在總弄口的大門處，設(shè)置看弄人，方便管理人員出入、弄內(nèi)環(huán)境衛(wèi)生、預防火災等事故發(fā)生。

石庫門融貫中西，具有明顯的江南傳統(tǒng)民居特色。租界內(nèi)的建筑，在設(shè)計層面可尋到當?shù)靥厣伺e是具有人文精神的，難能可貴。

夜風中，徐有智聽得莫名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