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心情會傳染。
晦氣仿佛也會傳染。
隨著梅雨季的到來,32號的微環(huán)境變得充滿凝滯腐敗的味道。
陳留芳整日揪心于遠在日本的彩彩,無法確定彩彩失聯(lián)的2個月里到底在經(jīng)歷什么。
陸恒享深陷無力回報家庭的愧疚里,心力耗損在心疼盛蕙雅太辛苦和厭惡自己無能,渴望接近兒子又怕被兒子嫌棄的矛盾中。
秦愛娣迅速消瘦、枯萎。自徐德明離家后,她就白日胡思亂想、整夜輾轉(zhuǎn)失眠。兩天后,徐大夫沒有如約回來,而秦愛娣,也始終拉不下自尊去中醫(yī)院走一趟。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同事還是原來的同事,她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她。再也找不到笑、說話、買菜、做飯、整理家的無窮能量了。連應(yīng)付傻小子有智,都變得困難。唯一慶幸的,是長子有年一個月才回來一趟。
秦愛娣在日夜煎熬中,逐漸意識到男人不可靠,婚姻不可靠,唯有銀行卡里的鈔票,才永遠不會背叛她。為此她回了趟崇明,拿七十歲親生姆媽的身份證,開了一個賬戶,將徐德明交付給她的工資卡里的錢,全取了出來,存入姆媽名下的新銀行卡里。
做完這些,逐漸有還魂的感覺。
看來錢是人的膽,這句話是真理。
閣樓的盛蕙雅不敵沒完沒了的梅雨季,咳嗽起來。夜深人靜時,一聲聲的咳嗽聽了讓人無端焦躁。秦愛娣更是如貓爪撓心。她怕閣樓人家來敲她家的門,問徐大夫可否幫著開個調(diào)理藥方?好在,并沒有。
臨要期末考試,徐有智病了。秦愛娣不得不打起精神照顧老二。這倒逼得她又生出幾分生機來。
如是淅淅瀝瀝下了一周的雨,終于有一天放晴。
徐有智從屋里走出來。
夏天的太陽帶著烈度。他正需要這烈陽調(diào)劑心情。
得猩紅熱這事,來得莫名其妙。先是頭痛,咽痛;接著沒胃口吃飯,渾身乏力,隱隱發(fā)燒。等他姆媽終于接受他是病了而不是找理由曠課時,頸部開始出皮疹。
他那在中醫(yī)院新近升職為副院長的爹,忙得不著家。他寬慰姆媽說不要緊。雖然彌散性性紅色皮疹很快遍布全身皮膚,看上去觸目驚心,但他說得極鎮(zhèn)定,姆媽沒有堅持帶他去醫(yī)院,應(yīng)該是起了作用。
自限性疾病,無需特別用藥。他到底是醫(yī)生的兒子,自小受熏陶,多少懂點醫(yī)學(xué)常識。
為了避免傳播給其他同學(xué),他被允在家休息。前兩天還好,心中蕩漾著得償所愿的快樂。第三天就開始覺得無聊,時間開始變得漫長。第五天,再無新鮮皮疹出現(xiàn),且已有皮疹都已萎縮,到了病程后期,確認不再有傳染性,徐有智已忍無可忍。
不生病不知道,他竟然這么耐不住寂寞。
不高興在人多的時候出門,懶得回答別人為啥你沒去上學(xué),于是刻意揀中午阿公阿婆們午休的時間出門。不求走多遠,綺夢坊里兜兜就行,透透氣。
上海弄堂別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像綺夢坊這樣半新不舊的石庫門里弄。它不像高級公寓,陌生得讓人生出漂浮感;也不像棚戶區(qū)滾地龍,看了叫人悲傷。
在綺夢坊,目光所到,皆是濃郁動人的歲月痕跡。
無論是石庫門建筑花樣多變的門楣圖案,還是烏木門上黑漆的斑駁紋路;無論是背陰離處生生不息的青苔,還是風(fēng)吹日曬但枕后腦處卻油光可鑒的躺椅,都那么招人浮想。連好天氣里,掛在竹竿上,高低錯落在頭頂上的的“萬國旗”,都讓人陶醉。更不要說弄堂里那幾株春天里能搖曳出一樹粉色花朵、余下季節(jié)伸展出硬挺闊大的樹葉遮陰的玉蘭。
有智愛綺夢坊。
他3歲隨家人搬至綺夢坊,春夏秋冬奔跑在綺夢坊,不僅熟悉綺夢坊的每一條狹窄支弄,還熟悉住在綺夢坊的幾乎所有面孔。在他眼里,綺夢坊是自帶生命力的存在。或許不語,但絕不沉默。只要稍微用心,就能發(fā)現(xiàn)它在無時不在訴說所經(jīng)歷的過往。真誠坦白,童叟無欺。
當有智在中午寂靜的弄堂里自在游走時,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陸松之爸爸。
陸恒享沒來得及收攏的放松與沉醉,被徐有智悉數(shù)收在眼里。兩人目光一對上,立刻心意相通,愣過兩秒,相視而笑。
陸恒享抬手一指,聲音輕淡,不掩內(nèi)里的喜悅:“你看這里,這些圖案裝飾和立柱,就是簡化后的巴洛克風(fēng)格。”
有智目光投向中式門樓與立柱、拱劵及花飾。目光柔和,充滿眷戀。
兩個人的氣場就這么連接起來。
面對認真的聆聽者,陸松之爸爸停不下來,講那些蘊藏在石庫門民居中的建筑美。
巴洛克風(fēng)格;喬治亞風(fēng)格;新古典主義風(fēng)格;維多利亞風(fēng)格;新藝術(shù)運動風(fēng)格門……陸松之爸爸如數(shù)家珍。
徐有智看向他的目光越來越崇拜。在徐有智熾熱的目光中,陸恒享積在胸腔的郁結(jié)稍稍散了些。他抬起瘦而糙的手,輕拍有智的肩膀。下一秒:“有智,讀書忙嗎?”
“還好。”
“松之……他在學(xué)校怎么樣?”
“可厲害了。他是各科老師的掌上明珠。”
“他……最近跟以往有什么變化嗎?”
“要說變化,確實有。以往他不大跟同學(xué)交往的,最近跟朱振羽、孫怡霖他們走得蠻近。跟朱振羽走得近我還能接受,朱振羽雖然成績不好,但是他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廣,談吐不凡;跟孫怡霖走得近,我完全不能理解。孫怡霖天天就知道炫耀他家的彩電、冰箱、卡拉OK機,學(xué)渣一個。”有智說到后面,義憤填膺。
陸恒享敏銳地捕捉到蘊藏的信息:最近,陸松之在刻意接近家里有錢的同學(xué)。
兒子慕強,而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
一陣涼意自腳底逆流向上,直逼心臟。
很不幸,他又找到一條兒子嫌棄、厭惡他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