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夜很深沉,但卻并不安靜。
不知名的蟲豸聒噪叫著,夜梟的咕嚕聲忽遠忽近,樹葉在夜風中摩挲出沙沙低語。
“大人,我總感覺有些奇怪。”
半夢半醒的張遠被西斯忽然叫醒,連忙坐了起來,掃視周圍森林。
“怎么了,有敵人嗎?!”
周圍的夜色漆黑,扭曲的樹影如同匍匐的巨人,月光偶爾穿透云層,卻穿不透黑林,氣氛恐怖。
吃過晚飯后,張遠開始執行釣貓計劃,但由于太過疲憊,卻睡死了過去,現在才被西斯叫醒。
“我也不太說得上來,就是發現了一些古怪的痕跡,您要不和我去看看?”
西斯護衛撓頭,也正是因為不能確定,他才選擇先過來叫醒這個厲害的貴族少年。
剛醒過來的張遠還有些懵,本能將兩把手弩上好弩箭,嚴肅道:“走吧。”
西斯帶著張遠來到了篝火旁邊:“大人,您看,我記得我們將骨頭全都埋好了,但現在……”
篝火旁邊,明顯有某種動物挖掘過的痕跡。
“起初我以為是野狗、野狐貍之類的小東西干的,但按理說它們見到火光應該會遠離才對,所以總感覺有些不對……”
“有沒有可能這里路旁生活的動物已經習慣了火光,所以……”
張遠這樣推測著,卻忽然拍了拍腦殼,開啟了心念流光視野。
果不其然,一道念光像拉長的白色飄帶從他胸前向左前方延伸,在黑夜里十分顯眼。
‘貓來了!’張遠心頭一喜,幾乎想親西斯一口。
還好他叫醒了自己,不然說不定就錯過了。
“所以,有可能是那些習慣了篝火的野獸干的?”西斯見他忽然停了下來,疑惑詢問?
“嗯,無需太緊張。”張遠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方便一下。”
一個下午過去,周圍人對他感激欽佩的情緒早已經平復,不再產生念光,這道念光只可能來自跑向森林的赫蒂。
剛走了兩步,張遠又想到什么,返回想去尋找自己放在石塊上的釣貓誘餌,卻發現已經不見。
想到篝火旁的翻找痕跡,又打開封得嚴實的行囊,翻出幾塊黑面包,才舉著火把,繼續沿著念光向林中走去。
火把在夜風中明滅不定,將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樹干上,張遠緩慢走著,腳下枯枝斷裂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念光起初筆直向前,直到某個瞬間忽然開始波動起來。
張遠意識到赫蒂應該已經發現了他。
片刻后,念光的方向再次固定,這次換到了他的右側。
張遠沒有猶豫,轉身向右側走去。
念光再次變換方向,又換到了左側,張遠也跟著變換方向。
“我知道你在那,赫蒂。”擔心又將貓嚇跑,張遠連忙說道,語氣很是柔和。
“蘭塞恩大人,有什么事嗎?”道路邊上,西斯的聲音傳來。
穿過漆黑的草木,張遠能看到西斯正舉著火把,站在路旁張望。
“沒什么。”張遠大聲回應,轉過頭,卻看到前面大樹背后,不知何時已經探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你不怕我?”
“……如果你不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的話。”
只是轉了個頭,再回來,便看到剛才還空無一物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籠罩在陰影中的身影,在一片漆黑的森林中,這還是有些恐怖。
“我認得你,是你救了爸爸和媽媽。”
赫蒂從樹后走了出來,身上的亞麻衣裳已經變成無法蔽體的破布,好在那些露出來的皮膚被污泥覆蓋著,否則張遠還真不好意思直視。
連肌膚都已遮擋不住,那條蓬松的大尾巴更是無法遮掩。
似乎是注意到了張遠的目光,赫蒂低垂著頭,用左手擋住了自己的尾巴。
張遠這時才注意到,赫蒂的雙手已經恢復成人類模樣,不再像戴著一雙大玩偶手套。
‘這是因為手臂的異變還未固化,還是說這種異變是可以控制的?’
張遠將帶來的黑面包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沒關系,我不害怕它們。”
女孩很是遲疑,沒有挪動腳步。
“你剛才說,是我救了你的父母,為什么?”張遠沒有著急,保持著遞面包的姿勢,嘗試著靠近了一步。
赫蒂看了他一眼,沒有后退,咽了口唾沫,輕聲說道:
“因為那是一群壞人,他們一開始就想對我們做壞事。”
“是嗎,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張遠又往前靠了兩步,已經與赫蒂只有一步之遙。
他將黑面包又遞了過去。
赫蒂抬起頭,湛藍的雙眼在火焰照耀下像是上等的藍寶石。
張遠莫名聯想到了前世同事的一只布偶貓,那只貓同樣有著淡藍的瞳孔。
不過,赫蒂的眼眸遠比那只貓好看,更靈動,更有生機,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這是一雙人的眼睛。’張遠收起了心中的輕浮,告訴自己,貓娘并不是貓,而是人。
“他們打算吃完飯,就殺了爸爸媽媽,我躲在草垛里聽見了,想去告訴爸爸媽媽,但卻被他們發現了。”
果然,那群強盜一開始來到農戶家就不懷好意。
張遠不自覺點了點頭。
“你相信我說的?”
“當然。”
“我一直這樣和爸爸媽媽說,可他們不信我,不信……一個邪魔的話。”
正如之前所言,教會一直宣傳邪魔是一種迷惑性很強的生物,喜愛偽裝,甚至有著蠱惑人心的能力,要千萬小心那些迷惑人的言語和行為。
大家要相信三神,在祂的偉力下,邪魔非人的本質無所遁形。
只要有非人癥狀的,那就絕對錯不了。
“你真的相信我?”赫蒂又問。
“當然。”張遠平靜的脫口而出,如果不是手指后來怎么也沒法再冒出火星,他真想當場給赫蒂表演下,順便大喊:我真是自己人啊!
張遠的表情很真摯,赫蒂的眼圈忽然紅了。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的情況下,少年理所應當般的相信輕易便戳破了赫蒂心中積壓的委屈。
苦水翻涌流出,她癟著嘴,淚水滾滾落下。
赫蒂抬手擦拭眼淚,不斷抽泣著。
張遠注意到她攥起的左手還握著幾根帶泥的雞骨,而且應該是自己扔的。
這個世界不比前世,許多平民吃雞的時候,都會將骨頭吃下去。
這些雞骨雖然也吃得很干凈了,但比其余人連骨髓都吸干的骨頭,還是差了許多,所以他一眼便認了出來。
‘吃了那只雞腿也不夠嗎……早知道旁邊該多放幾塊面包。’
張遠心中很不是滋味,又將面包往前遞了遞,
“為什么不去捕獵,以你的速度,抓幾只野雞應該不難。”
“我不敢。”赫蒂搖頭,接過黑面包,輕輕咬了一口,“嗚…我從小……就,就害怕鮮血……嗚,有一次……”
“不著急,慢點吃,咽下去再回答我也可以。”
赫蒂點點頭,語氣活躍起來,終于像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孩:“有一次媽媽…殺兔子讓我幫忙,我光是在旁邊看著,都害怕得暈了過去,之后就更嚴重了,想到要殺什么,都可能會昏過去。”
‘一個沒有被正確處理暈血癥狀,反而還留下了心理創傷的小孩。’
張遠心中明悟。
暈血多是心理因素,如果采取正確的對待方式,譬如脫敏訓練,癥狀通常能大大緩解,甚至痊愈。
但赫蒂顯然沒有得到正確的對待。
殺兔子……要知道這和殺雞的血腥程度完全不同。
殺兔子,張遠前世看到都很難接受,更別說一個暈血的才八九歲的小孩。
赫蒂現在變得這么嚴重也很正常。
兩塊黑面包很快便被餓極了的女孩咽下肚子。
隨著進食,張遠注意到赫蒂身上原本已經很微弱的心念流光又更亮了些。
‘從表現上看來,赫蒂對自己的感激并沒有念光表現得這么夸張……果然,念光之所以如此龐大,是因為赫蒂本身。’
吃完面包后,赫蒂還想去吃手中的雞骨,卻被張遠攔了下來:
“都沾了泥,別吃了,以后想吃還給你做。”
赫蒂疑惑不解,卻看到張遠伸出了手。
赫蒂嚇了一跳,抱著頭怯懦說:“是我哪里惹您生氣了嗎?”
張遠愣了下,開口詢問:“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赫蒂愣了一下,忽然沉默了下去,聲音像破碎的林風:
“我不知道。”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走。”
赫蒂抬起頭,火光照耀出蘭塞恩嚴肅的面容,他灰色的瞳孔如湖般平靜,卻又跳動著兩團不服輸的火焰。
……
……
次日。
“你對邪魔怎么看,貝爾?”
張遠輕扯韁繩,來到男仆身旁,忽然小聲問道。
貝爾有些不解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但老實回答:
“恐怖,可怕,一種非常邪惡的生物,令人憎惡!”
張遠抿著唇,又問:“如果有一天,我帶回來了一只邪魔,并告訴你她是我們的同伴,你會怎么做?”
貝爾沉思了很久,自信回答:“我會逃跑。”
張遠眼角抽了抽。
“少爺你都帶邪魔回來了,肯定沒救了。波利叔叔說過,遇到打不過的敵人可以戰略撤退,等到打得過再回來。
“放心吧少爺,如果真有那一天,等我修煉成大騎士,一定會為你報仇!”
張遠緊皺著眉頭,又繼續問:“那如果我之后變成了邪魔呢?”
“那我就殺了邪魔為少爺報仇!”
“如果那邪魔就是我呢?”
“……”貝爾糊涂了,皺著眉努力思索。
張遠想了想,又接著問道:“你對昨天的邪魔怎么看。”
這一次,貝爾思考的時間更久了,仿佛宕機般呆愣在原地。
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過了一會竟驚恐搖頭:“我發現如果邪魔是少爺你的話,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辦!而且,我好像不討厭那個邪魔,少爺,我難道被邪魔蠱惑了嗎!”
張遠松開眉頭,心情頓時愉悅起來,“你不討厭那個邪魔?”
“我……”
“放心,我知道你不是邪魔。”
貝爾放松了下來,嘟囔:“我覺得她不像個邪魔。”
“為什么?”
“她沒有殺了我們。”
“邪魔可是很會偽裝,說不定這是她裝的。”
貝爾很快又回答:“可能吧。
“但是,少爺,她很愛她的父母……我感覺邪魔不會這樣。”
張遠贊賞的看著貝爾,覺得眼前人有種大智若愚的感覺。
但貝爾說完這一句,表情卻明顯低落了下去。
張遠不由得想起了貝爾的身世。
這名少年從小就不曾見過自己的父母。
貝爾的父親是蘭塞恩父親的侍從。
只不過在波利男爵還是流浪騎士的時候,便因為替男爵擋了一箭死了。
貝爾的母親當時已經懷了他,也因為這件事早產,最終大出血而亡。
張遠拍了拍貝爾肩膀:
“你說得對,貝爾。”
“真的嗎,可是我從沒有見過我的父母。”
“你有我,有波利叔叔,還有梅莉阿姨……我們現在就是去找梅莉阿姨,不是嗎?
“而且,貝爾。
“其實有些道理不需要經歷,也能知道。”
兩人的交談聲中,兩側的森林逐漸變得稀疏,隨后徹底消失,露出一條寬闊的土路。
他們已經走出晨風林的范圍。
眼前是洛倫·菲亞特男爵的地盤——
晨風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