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文學史(修訂本)
- 關愛和主編
- 10212字
- 2025-03-07 20:08:45
第二節 嘉道文學精神與創作主題
漫步在嘉道之際的文苑詩海之中,撲面而來的是一代士人無比濃烈的救世熱情,鋪天蓋地的憂患意識,鞭辟入里的社會批判,熾熱旺盛的政治參與精神,以古方出新意的變革呼喚,起衰世而入盛世的補天情結。當然,也有先覺者獨清獨醒的孤獨,前行者“無人會、登臨意”的惆悵,以及不見用于世的種種痛苦與自我慰藉。這是一個斑斕多彩的情感世界。它以一代士人富有生命力的精神氣象與審美情趣作為支撐依托,顯示出獨異的風韻和色彩。文學像一只被政治參與熱情與人生自信同時鼓蕩起的方舟,責無旁貸地負載起嘉道士人救世與自救的雙重期待。
一、言關天下與自作主宰的文學精神
動蕩的時代和士風的高漲,使嘉道之際知識群體在構筑人生理想和思考自我存在價值過程中,存在著某種心理傾斜,他們并不安于在縱恣詩酒、白頭苦吟中打發一生。這個時期的詩文作品十分推重兩個歷史人物,一是漢代盛世而出危言的賈誼,一是南宋衰世而倡王霸的陳亮。他們議論風生、言關天下社稷、為帝王之師的瀟灑風采,令人神往,而無形中被奉為追尋效仿的楷模。在嘉道士人對傳統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說的認同中,其對立功的渴望,遠遠超出立言、立德。他們以“國士”而不以“詩人”自期,以為“儒者當建樹功德,而文士卑不足為”。在這種文化氛圍與士人心態中陶鑄與造就的嘉道文學精神,在總體上表現為社會參與意識的強化和自作主宰意識的擴張。
龔自珍早年所寫的《京師樂籍說》,是一篇耐人尋味的文章。文章通過對京師及通都大邑必有樂籍這一社會現象的分析,揭露了霸天下者控馭士人的心機。霸天下者于士有種種鉗制之術,樂籍制度的設立,便是鉗塞天下游士心志的手段。樂籍制度,于清朝中葉已經廢除。龔自珍在此文中大力撻伐之,實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之舉。樂籍如此,學術研究中或專注于訓詁校勘、輯佚辨偽,或空談義理、高蹈世外,文學創作中寄情于山水,玩味于聲韻,同樣是士人以瑣耗奇、消磨心志的方式。《京師樂籍說》所體現的內在意義,并不僅僅是對霸天下者心機的揭露,它還包蘊著對學風、士風轉換的渴望及對新的文學風氣、文學精神的追尋,這便是留心古今,參與國事,議論軍國,臧否政治。
社會參與激情與言關天下社稷的精神,合成了嘉道之際一代士人的文學期待視野。這一點僅從他們對詩文表現題材的分類與價值評判中即可窺知。管同在《送李海颿為永州府知府序》中將古文辭分為文士之文與圣賢之文,“窮而后工”、“得乎山川之助者”為文士之文,“窮則見諸文也,而達則見諸政也”為圣賢之文,主張以全力為圣賢之文,而以余力為文士之文。梅曾亮在《送陳作甫敘》中以為,文有世祿之文與豪杰之文,“模山記水,敘述情事,言應爾雅”者為世祿之文,“開張王霸,指陳要最”者為豪杰之文,而推豪杰之文為尊,世祿之文為卑。張際亮《答潘彥輔書》把漢以下詩分為志士之詩、學人之詩、才人之詩,力倡“思乾坤之變,知古今之宜”,“其幽憂隱忍,慷慨俯仰,發為詠歌”的志士之詩。對隱含著注目人間、拯時救世價值取向的圣賢之文、豪杰之文、志士之詩的推重,反映出嘉道士人文學宗尚與審美情趣向社會功利方向的歸依。經術、治術文章合一,立言而為帝王百姓之師,這種人生目標,對大多數文人墨客來講,比吟詠性情、描摹風月更具有令人神往的魔力。嘉道士人把詩文創作視為暢抒理想、倡言建策、慷慨論天下事的利器和排遣社會參與沖動的重要方式。他們在不能出將入相、親挽狂瀾的情況下,企求在議論時政、抒寫感慨、作人間清議、寫書生憂患中,獲取自我價值實現的滿足。龔自珍“安得上言依漢制,詩成侍史佐評論”(《夜直》),“我論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歌筵有乞書扇者》),張際亮“著書慟哭敢憂時”(《沔陽郭外守風阻漲,慨然口號》),湯鵬“非爭墨客詞流技”、“微詞褒貶挾風雷”(《后慷慨篇》)的詩句,都不啻為一種自勵、一種號召,包蘊著旺健的入世精神。
在推尚志士之詩、圣賢豪杰之文的同時,嘉道士人還有意提倡與培植一種自作主宰的創造意識。
自作主宰的創造意識,首先表現為作家對于自身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獨立地位的確認。文學活動,是一種獨立的創造性的精神活動,它凝聚著作家自身對外部世界的感受、理解、判斷,龔自珍稱之為“心力”。“心無力者,謂之庸人”(《壬癸之際胎觀第四》)。心無力者,不足以立世,不足以言創造。而不才者治世,則以摧殘士人心力為要領,“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乙丙之際箸議第九》),致使天下才衰。欲起衰救弊,治世者當改弦更張,而被戮者,當振奮“心力”,以充滿自信的姿態,擔當起社會、歷史及文學創作的責任。龔自珍在用于自勵的《文體箴》中寫道:“雖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審而后許其然。茍心察而弗許,我安能頷彼久定之云?”尊尚“心審”、“心察”,鄙夷人云亦云,正是一種心力強健、充滿自信的表現,它蘊含著尊重個人意志、個人感受、個人情感,尊重心靈自由、獨立思考和自我理性判斷的思想呼喚,心力強健和個人自信心的建立,是進行思想與文學創作的重要前提。
文學創作的主要任務,是展示人們的情感世界。如何看待與表現作者的自在情感,是與崇尚心力緊密關聯的問題。與其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之氣概相一致,嘉道士人主張詩文寫作應言必己出,直抒胸臆,袒露性情,表現真我。梅曾亮在《黃香鐵詩序》中以為“物之可好于天下者,莫如真也”。姚瑩認為清代詩壇,大都剪彩為花,范土為人,缺少天趣天籟。而龔自珍的“宥情”、“尊情”之說,更是神采飛揚,膾炙人口。《長短言自序》理直氣壯地宣稱“尊情”:“情之為物也,亦嘗有意乎鋤之矣;鋤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情之為尊,在于它以無住無寄、變幻莫測的形態參與著文學準備、文學創作和文學接受的全過程,它既是文學創作者的內在憑借,又是文學接受者的感應媒介。當作者調動藝術表現手段,將蓄積已久、不吐不快的情感訴諸文字、發為聲音時,作者郁積之情得以暢釋、轉移,而文學創作亦得以完成。當凝聚著作者情感的文字作品叩擊著讀者心靈時,遂使讀者沉浸在妙不可言的藝術享受中。正因為“情”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故而宥之尊之。
尊情之外,真與偽,也是嘉道士人使用頻率極高的批評詞匯。真者,得天趣天籟,讀其作,知其人、其世,知其心跡;偽者,揖首于古人與成法,飾其外,傷其內,害其神,蔽其真。真者,是心力強健、蘊藉深厚、充滿自信的表現;而偽者,是泯滅本真、摧戮性靈、喪失自信心的結果。嘉道士人之崇真黜偽,意在恃崇真而一無遮攔地泄發幽苦怨憤、忠義慷慨之氣,借黜偽而討伐掃蕩擬古復古之俗學浮聲。崇真黜偽促使他們將目光超越縱橫交錯的流派門戶間的庭階畛域,而理直氣壯地樹立起“率性任情”的創作旗幟。姚瑩自稱:“生平不為無實之言,稱心而出,義盡則止。何者周秦,何者建安,何者唐宋,放效俱黜。”(《復方彥聞書》)龔自珍為湯鵬詩集作序,以“詩與人為一”、“其面目也完”(《書湯海秋詩集后》)為詩的最高境界,都表現出一種獨立不倚、自作主宰的氣度和風范,傳達出一代士人不甘與世浮沉的創造激情和創新渴望。
“留心古今而好議論”的社會參與意識與率性任情、自作主宰的創造激情,構成了嘉道之際的文學精神。嘉道文學精神以一代士人建功立業、創造由衰轉盛奇跡的人生理想與睥睨四海、意氣風發的宏大氣象為依托,在盛衰交替的歷史瞬間,閃耀著奪目的光彩。龔自珍在《送徐鐵孫序》中以贊美詩般的語言,抒寫了他對新的文學精神的憧憬與向往。
不屑為孱弱纖細、平庸世俗之聲,取原于經史子集,證之以并世見聞、當代故實,磅礴浩洶,放言無忌,以受天下之瑰麗,而泄天下之拗怒,這不正是一代士人孜孜以求的文學精神的形象化寫照嗎?道濟天下的志向,敞開通達的心靈,使嘉道之際士人充滿著蓬勃朝氣。他們奔走海內,聯絡聲氣,廣結同志,或形交,或神契,不論師承、出身、地域,以砥礪志節相標榜,以道義文章相吸引。盡管其藝術造詣有別,審美情趣不同,而彼此間以誠相見,互相推重,互相勖勉,共同促進嘉道之際文學沖破封建專制的重重禁忌,終使嘉道士人從擬古復古的泥淖迷霧中走出,而直面社會現實與人生。
二、驚秋救弊與憂民自憐的文學主題
與清代初期清淳雅正的文學風貌相比,嘉道文學所顯示的最鮮明、最基本的總體特征是議論軍國、臧否政治、慷慨論天下事。這一總體特征在驚秋救弊、憂民自憐兩大文學主題中得到展示。
當嘉道士人漸次恢復了“留心古今而好議論”的元氣,將審視與批判的目光投向社會現實的各個層面時,清王朝經濟、政治、軍事、外交的現狀,使他們痛心疾首,憂心忡忡。學風士風轉換與文學精神確認所帶來的激動與興奮,在嚴峻的現實危機面前,頓時化作陣陣憂憤悲慨之霧,彌漫于紙上筆端。他們以驚心動魄、聳人聽聞的盛世危言,窮形盡相、痛快淋漓的衰世披露,為封建末世留下有形的存照,為天朝上國撞響夕陽西下的警鐘。這類旨在撩開天朝盛世帷幕,以振聾發聵的社會批判,富有形象性與感情色彩的文字,向全社會預告危機并謀求解救方策的作品,其主題可稱之為驚秋救弊。驚秋救弊主要表現了鴉片戰爭前夕一代士人的敏感心靈與思想鋒芒。它的存在,使嘉道之際文學具有自身的不可復制性。
清王朝曾有過國力強盛的歷史。19世紀初,這一雄踞東方的天朝帝國,開始走向江河日下的頹敗之境。危機如同凜然秋氣,逼近社會的各個角落。當統治者尚沉醉于文治武功的輝煌業績中時,留心古今的知識群體,已從歷史的縱向比較中,嗅到蕭瑟秋氣的逼近和山雨欲來的氣息。漕運、鹽務、河工,被清人通稱為三大政。漕、鹽、河三政均與國計民生有著密切的聯系,在國家經濟事務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但由于長期因循舊例,經營管理不善,三大政至嘉道之際弊端叢生,成為國家財政難以堵塞的三大漏卮。漕運包括征糧、運糧、入倉等多項環節,每一環節都有官吏營私舞弊,巧取豪奪,中飽私囊,最終導致糧價飛漲,使運抵京師的漕米為當地價格的十數倍。鹽務如同漕運一樣,由于鹽官與鹽商相互勾結,鹽官得鹽商之賄賂,給予鹽商以種種方便,鹽商一方面哄抬鹽價,一方面逃避繳稅,使生產者、消費者利益受損,而國庫鹽稅收入大減。至于黃河治理,更是困擾清政府的大事。由于黃河常年失修,河底淤泥日高,嘉道之際數十年間,河堤幾乎年年潰決。政府每年撥巨款治河,但多被官吏貪污揮霍。薛福成《庸庵筆記》追記道光年間南河總督衙門濫用治河經費及其奢侈之舉道:“每歲經費銀數百萬兩,實用之工程者,十不及一。其余以供文武員弁之揮霍,大小衙門之酬應,過客游士之余潤。凡飲食、衣服、車馬、玩好之類,莫不斗奇競巧,務極奢侈。”宴席而言,廚工常以數十豬之背肉,為豚脯一碗,余肉皆委之溝渠;又驅活鵝數十只奔走于熱鐵之上,取其掌食之,而全鵝皆棄。至于食駝峰、猴腦,以河鯉之鮮血作羹,無不取其精美,極盡奢華。宴席之外,車馬、服飾、交游莫不揮金如土,“新點翰林,有攜朝貴一紙書謁河帥者,河帥為之登高而呼,萬金可立致。舉人、拔貢有攜京員一紙書謁庫道者,千金可立致”。如此暴殄天物、揮霍錢財,國家雖歲糜巨幣以治河,河何可言治!
與漕、鹽、河弊政同為士人憂者是鴉片的泛濫。在鴉片貿易日益擴大,成為漕、鹽、河之后國家財政的又一大漏卮的時候,魏源比較明清兩代政事之得失,痛心而言:“黃河無事,歲修數百萬,有事塞決千百萬。無一歲不虞河患,無一歲不籌河費,此前代所無也;夷煙蔓宇內,貨幣漏海外,漕鹺以此日敝,官民以此日困,此前代所無也;士之窮而在下者,自科舉則以聲音詁訓相高,達而在上者,翰林則以書藝工敏、部曹則以胥史案例為才,舉天下人才盡出于無用之一途,此前代所無也。”(魏源《明代食兵二政錄敘》)病漕、病鹺、病河、病煙、病吏、病民,財物匱乏,人才出于無用之途,清王朝已是多病纏身,國事危如積卵,怎可再高枕無憂,諱疾忌醫,作優游不急之言?
生計日蹙,漏卮不塞,天下多事,固然使人觸目驚心;而官僚政治腐敗,貪污瀆職成風,奉職為官者,無有為進取氣象,中央行政權威,處處受到挑戰,諸種政府機制的無能和國家機器的腐朽現象,更令天下人失望。將明哲保身、不思作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奉職心態與貪贓枉法、有罪不懲、有冤不伸、鋪張粉飾、欺上罔下的官僚行為,歸咎于高度集中而走向極端的封建專制制度,是一代士人的共識。
造成吏治腐敗、政府官員無所作為的根源何在?龔自珍四篇《明良論》揭示了四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俸祿過低,志向為貧困所累;二是上以犬馬役仆相待,志向磨滅殆盡;三是用人唯論資格,志向無所施用;四是權限芥微,束縛沉重,志向無從實行。姚瑩著《通論》,痛斥“習委蛇之節,而忘震驚之功,仍貪冒之常,而昧通時之識”,“一聞異論,則搖手咋舌,以為多事”之士,是“坐視大廈之欹而不敢易其棟梁者”。士氣摧蕩至此,并非國家幸事。國家一旦有難,則普天之下,無有挺身而出、拯道濟溺、備奇才智勇、抱非常之略者。龔自珍在《古史鉤沉論一》中,以其特有的撲朔迷離、雄詭雜出的文字,揭示霸天下者摧殘士氣之用心:“昔者霸天下之氏,稱祖之廟,其力強,其志武,其聰明上,其財多,未嘗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號令,去人之恥,以嵩高其身;一人為剛,萬夫為柔,以大便其有力強武。”一夫為剛,萬夫為柔;一人號令,萬眾臣服,不允許有獨立思考,不允許于號令之外有所作為,這正是封建政治走向僵化、走向極端專制的標志。霸天下者“大都積百年之力,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廉恥”,而霸天下者一旦失卻王霸之氣,進入“其力弱,其志文,其聰明下,其財少”的困頓之境,則于何處可求有廉恥之心、凜然氣節之臣?霸天下者可謂是咎由自取。
嘉道士人在憑借理性的目光揭發社會弊端進行政治批判的同時,還以飽蘸情感的筆觸,勾畫出對這個沒有黃鐘大呂、沒有勃勃生機之沒落世界的估評與感受。“憑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靄生”(龔自珍《雜詩》);“天地有滄桑,知幾以為寶。不見秋風吹,群物已枯槁。萬變亦尋常,消弭苦不早。摵摵無時終,耿耿向誰道”(湯鵬《秋懷九十一首》);“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龔自珍《秋心三首》);“秋氣已西來,元蟬鳴未休。笑彼不知時,詎識中多憂”(潘德輿《寓感五十首》);紛紛紜紜的詠秋詩句,傳達出一代士人對人間秋事降臨的悲切。龔自珍寫于1839年的《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就揚州繁華已去而人心不覺、承平依舊的景象,抒寫了深沉的感慨。龔氏以四時更替為喻,以為初秋時節,人沉溺于暑威除卻的愜意之中,而無睹于秋象,無聞于秋聲,昏昏然不知悲寒將至,這正是人們承平日久,茫然不辨衰世之象的社會心理原因,也正是令識在機先的驚秋之士悲憤交集、惶惶不可終日之所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寫道:“履霜之,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疲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以準確雋永的語言,表露出一代士人葉落知秋時節最難將息的憂憤心境。
在嘉道士人中,龔自珍善于以旁出泛涌的文思,雄詭雜出的語言,撲朔迷離的隱喻,表述他對形勢時運的洞悉與評斷。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中,龔自珍將今文經學的“三世說”,演繹為治世、衰世、亂世,而以人才的盛衰境遇,作為三世推移的標志。衰世介于治、亂之間,其外表類似治世,但有才者卻因無以自存而紛紛生背異悖悍之心,此距亂世已不遠矣。龔氏以瑰麗神秘著稱的《尊隱》將一日分為三時,早時、午時,是清和之氣會聚、宜君宜王的時節,而昏時則是“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的時節。如果說,龔自珍以衰世和昏時暗喻他對社會時局的總體評價,其意象稍顯晦澀朦朧的話,姚瑩的“艱難之天下”說,則將一代士人的社會總體感受表述得直截了當。姚瑩在《復管異之書》中,同樣把天下分為三種類型,稱之為“開創之天下”、“承平之天下”、“艱難之天下”。其論“艱難之天下”道:“及乎承平日久,生齒繁而地利不足養,文物盛而干盾不足威,地土廣而民心不能靖,奸偽滋而法令不能勝,財用竭而府庫不能供,勢重于下,權輕于上,官畏其民,人失其業。當此之時,天下病矣,元氣大虧,雜癥并出,度非一方一藥所能愈也。”其“艱難之天下”所列舉的種種雜癥,不正是清王朝嘉道之際所面臨的重重危機嗎?而“開創”、“承平”、“艱難”之說,又何嘗不是治世、衰世、亂世與早時、午時、昏時喻義的直接破譯!
“昏時”與“艱難之天下”的社會總體評價,無疑仍是依據盛衰、治亂、王霸的傳統社會價值標準,在中國歷史縱向坐標上進行的。在一個封閉得十分嚴密,而又缺乏近代大工業生產條件的農業國度,在帝國主義的大炮尚未驚醒東方帝國強盛之夢的鴉片戰爭前夕,擺脫昏時的夢魘,重睹宜君宜王之景象,由艱難之天下,重新步入開創之天下、承平之天下,似乎是無可選擇、順理成章的現實演進道路。一代知識群體危言聳聽,籌謀策劃,大都出于對封建盛世、仁政王道芳菲重現的渴望與堅信。這種渴望與堅信,給這一時期的文學蒙上了一層虛幻與樂觀色彩。無數個補天情結,構成了夢幻的大網,使富有理性和現實深度的社會批判,在轉向社會救弊改革方案的探尋時,突然變得充滿浪漫氣息。對興衰治亂歷史循環論的迷誤,過分相信封建肌體的再生性與重建能力,再加上知識群體目光視野不出中土華夏范圍及思想創造力的貧乏,他們在進行社會批判時雖然顯得勇猛無畏,深刻有力,但在討論變革途徑時,卻變得書生氣十足,甚至迂腐淺薄。批判意識的深邃寬廣與革新意識的平庸纖細,構成了一種極大的反差。這恐怕是光緒年間梁啟超等維新志士“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稍進乃厭其淺薄”(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的重要原因。
這是一場散亂的、自發的、由補天情結所支配的救弊改革騷動。支撐著改革熱情和自救信念的是對帝國盛世再現的憧憬與渴望。以“國士”、“醫國手”自期的知識群體,無不希望通過對舊有政體和思想文化體制的自我完善與調節來消除危機,應付世變。他們根據最深切的自我感受,在傳統思想文化的武庫中,尋求著救世的靈丹。文人的天真和浪漫氣質,恰恰在這充滿空想與夢幻色彩的尋求中得到充分體現。他們或希望通過讀經、注經,把經籍中的普遍原則貫徹到社會治理中去的辦法來振興政治、文化;或鼓動重新高揚性理主義的旗幟,“興起人之善氣,遏抑人之淫心”,從而改善道德、風俗;或主張培士氣,重人才,簡政放權,發揮士及師儒的輔政作用;或強調以農為本,解決好河、漕、鹽諸政,緩和經濟危機;甚至建議按宗法血緣關系分配土地,以縮小貧富差距。在連篇累牘的政論之文中,仁政得施,王道實行,帝王得道多助,臣者惟德是輔,弊絕風清,朝野聲氣相通,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本固末盛,物阜財豐,成為眾筆所重重描繪的理想世界。但這種盛世強國之夢,不久便徹底破滅。步入封建末世的東方帝國,已是老態龍鐘,再也沒有雄風重振的機會。
鴉片戰爭之前,封建帝國在封閉狀態下的虛假繁榮與強盛,使清政府與全社會并沒有真正清醒地認識到生存危機的存在。知識群體所表現的憂患意識與革新呼吁,常被視作杞人憂天;鴉片戰爭之后,中國被迫加入全球性的戰爭角逐與生存競爭中,封建王朝盛衰治亂的歷史循環也因此趨于紊亂以至于中斷,這就使一代知識群體所開具的種種“以古方出新意”的救國之方,失去施用之所。
不為世人理解的救世熱情與變化中的社會現實,使一代志士深為嘆息。魯一同在《復潘四農書》中,曾以醫者、病者作比,揭示了救世者與政府、社會之間的隔膜。病者于病情并不自知,卻諱疾忌醫;醫者雖有救國奇方,卻無法為病者所接受、所理解:“醫者既苦于不信,病者又苦于不知,而病又不可久待,久待益深,益不信醫。”病者、醫者之間存在著一種由不信任而造成的緊張,使醫者無從措手而病者愈趨沉重。作為醫者之一,魯一同和呼吁救弊改革的知識群體一樣,一方面表現出救國救世、舍我其誰的自信;另一方面,又充滿著不見用世的惆悵與無奈。自信使他認為:“雖世之病者,未必假藉一試,然善吾方,謹藏吾藥,必有抄撮薈萃獲效者。”無奈又使他承認:“天下事深遠切至者,非吾輩所宜言。縱言之善,及身親多齟齬,不易措手。”(魯一同《通甫類稿》)魏源是以海運代漕運的積極主張者。在道光初年海運一度實行后,他曾興奮地稱贊此事是“事半而功倍,一勞而永逸,百全而無弊,人心風俗日益厚,吏治日益盛,國計日益裕,必由是也,無他術也”(魏源《海運全案跋》)。但隨后他就發現,救弊之事并不如此簡單和值得樂觀。鴉片戰爭后兩年,他在談論黃河治理問題時,慨然嘆道:“吁!國家大利大害,當改者豈惟一河!當改而不改者,亦豈惟一河!”(《籌河篇》)步入頹敗之境的清帝國,雜癥并出,牽一發而動全身,非一方一藥所能奏效。從救世的自信走向救世的無奈,雖給一代士人帶來失望的痛苦,但也帶有幾分歷史發展的必然。滿足于“藥方只販古時丹”,已不足以應付世變,解救殘局。
在嘉道之際文學中,與驚秋救弊表現主題構成掎角之勢的是憂民自憐主題。同驚秋救弊主題類似,憂民自憐是一種組合性主題。其中,“憂民”重在表現一代士人哀民生之多艱、歌生民之病痛的惻隱之懷;“自憐”則重在抒寫一代士人感士不遇的牢愁和對自我人格高潔、完滿境界的內在追求。與驚秋救弊主題著眼于時代風云的追尋和現實課題的思索相比,憂民自憐主題表現出更多的對傳統文學精神的承接;驚秋救弊主題表現了歷史轉型期文學獨特的情感風貌,而憂民自憐主題則與中國文學生生不息的人道精神遙相呼應,兩大主題之間有著互相滲透、交融的層面,它們在一代士人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的思想基礎上構成了和諧統一。
民生民瘼,是邦國盛衰的顯性標志,是“軍國”、“政治”與“天下事”中的大宗。對民生民瘼寄予同情關注,以富有惻隱之心、合于諷喻之旨的筆觸,揭示生民病痛,是中國文學的優秀傳統,也是中國士人參與社會政治、實現兼濟之志的重要方式。嘉道士人秉承議論軍國、臧否政治、慷慨論天下事的文學精神,在揭露衰世之象、謀求綢繆之策的同時,對蒼生憂樂、黎元困頓別具只眼,縈縈于懷。他們“慷慨論天下事”的詩文作品中,每每將世情民隱、百姓病痛形諸筆端。在不勝枚舉的哀民生之多艱、歌生民之病痛的詩文中,蘊藏著嘉道士人憂時憫世的情懷和民胞物與的仁愛之心,同時,又表現出他們對傳統的“補察時政、泄導人情”風人之旨的追尋。嘉道士人悲天憫人的情懷在推己及人的心理過程中,還常常轉化為“自責”的意緒。同情、諷喻、自責,形成憂民主題的三大情結。
士階層的自憐意緒,也是傳統詩文中常見的表現主題。自憐主題既包蘊著士階層對理想人生、理想人格的執著追求,又承載著其追求過程中自然伴隨的種種失意與惆悵;自憐既具有士階層對自我形象、自我行為的愛憐、贊美和心靈自慰的意義,同時也蘊藏著憤世嫉俗、斥奸刺邪的批判鋒芒。自憐主題帶有最為濃郁的自我色彩,是讀者借以窺知創作主體心靈宇宙的重要窗口。在嘉道文學的自憐主題中,對讒諂蔽明、方正不容世象的感憤牢騷和對冰清玉潔、特立獨行品格的自我期待,喚醒我們對古典文學長河中冰清玉潔、獨清獨醒高士形象的記憶;而驚于秋聲、戚于飄搖的哀怨感傷與挽狂瀾于既倒的執拗狂放,則又把我們拉回到山雨欲來、衰象層出的特定時代。這里,我們試圖借用龔自珍的“劍氣簫心”之說,概括嘉道文學中的自憐意緒。
在龔自珍的作品中,“劍”與“簫”是兩個經常對舉的詞語。其《漫感》詩云:“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其《丑奴兒令》詞云:“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可見龔自珍平生對一簫一劍、簫心劍名是何等的看重,何等的珍惜。“劍氣簫心”首先表現為一種人格理想,這種人格理想充溢著敢憂敢憤、敢有作為、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思想意志,它既有悱惻情思、眷眷愛心、“樂亦過人,哀亦過人”(《琴歌》)的一面,又有“大言不畏,細言不畏,浮言不畏,挾言不畏”(《平均篇》)、放言無忌、狂狷不羈的一面。敢愛敢恨,培植情根,即為簫心;敢作敢為,鋒芒畢露,即為劍氣。龔自珍《己亥雜詩》中“亦狂亦俠亦溫文”的詩句,正是“劍氣簫心”品格的注腳。“劍氣簫心”又表現為經世抱負和不遇情懷。其《又懺心一首》詩云:“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經世的幽光,濟民的狂想,洶涌而來,纏綿而去,來須揮劍者,為報國之雄心,去可付簫者,為不遇之哀怨。“劍氣簫心”還是一種審美追求。龔自珍《湘月》詞云:“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簫怨多感慨之詞,似《騷》而近儒;劍狂多不平之語,似《莊》而近仙、俠。感慨之詞,憶之纏綿;不平之語,觸之崢嶸。
“劍氣簫心”之說所涵括的獨立不移的人格理想,不屈不撓的救世意志,亦狂亦怨的審美追求,可以用來概括嘉道士人自我設計、自我期待、自我完善過程中的種種追求。在學風士風轉換的呼喚,新的文學精神的陶鑄及驚秋救弊、憂國憂民的詩文創作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劍氣簫心的回蕩與搏動。盛衰交替的歷史氛圍,以天下為己任、拯衰救溺的承擔精神與千瘡百孔、積重難返的社會現實,造就了嘉道士人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氣質以一言蔽之,可稱為劍氣簫心。創造的渴望與艱難,拯衰的躁動與蹉跎,都被涵括在劍氣簫心之中。嘉道士人引以為自豪者在此,后代繼踵者奉為風范者亦在此。
在鴉片戰爭之后的中國近代歷史中,嘉道之際一代士人所開創的學風、士風、文學精神被繼承延續下來,甚至連他們托古改制的策略,歌哭無端的狂放,都被繼承下來。一代士人劍氣簫心的風采,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時期新的一代志士仁人身上重現,成為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而嘉道之際形成的議論軍國、臧否政治、慷慨論天下事的文學主潮,則為中國近代文學做了一個氣勢不凡的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