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文學史(修訂本)
- 關愛和主編
- 2字
- 2025-03-07 20:08:44
上編
第一章 嘉道之際慷慨論天下事文學精神的形成
第一節 清代學風士風的重大轉折
嘉慶、道光之際,中國正處在鴉片戰爭的前夜,處在一個山雨欲來、風云驟集的年代。此時,清政府統治已由強盛的巔峰走向低谷,東方帝國天朝盛世的釉彩雖未剝落殆盡,但其王霸之氣已蕩然無存,衰敗之象處處可見。在17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的百余年內,資源、生產力水平與人口比例的矛盾加劇,流民無以為業,士人仕途擁擠,成為國內政治不安定的重要根源;由于承平日久,官場腐敗之風愈演愈烈,政府權力機能減弱,令不行而禁不止,貪污成風,威信下降;直接關系到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如漕運、鹽法、河工三大政,舉步維艱,弊端重重;西北、西南邊疆地區,外擾不已,東南沿海鴉片貿易劇增,白蓮教與南方秘密會社起事頻繁,屢禁不止。各種社會危機重重疊疊,紛至沓來,如同地火在奔涌匯聚,蓄勢待發。
即使沒有后來外敵入侵所引發的鴉片戰爭,清王朝所面臨的諸種危機,也必然會誘發巨大的社會動蕩。其中消息,最先為這一時期具有敏感觸角和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知識群體所窺破。作為先覺者,他們充分意識到自身在由盛轉衰歷史變局中的地位和作用,匡濟天下與挽狂瀾于既倒的救世熱情,施展才華抱負和治平理想的巨大沖動,使他們不愿放棄眼前可遇而不可求的歷史契機。他們一方面像驚秋之落葉,以聳聽危言向全社會預告危機;另一方面,則上下求索,尋求補救彌縫之良方,希望以清議的方式,影響政府決策與社會視聽,以朝野一致的覺悟和努力,清除危機,消弭動蕩,維護人間秩序長治久安。
社會危機與士階層的救世熱忱,促使經世致用思潮在嘉道之際再度興起。活躍在嘉道之際的知識群體,如龔自珍、魏源、林則徐、陶澍、賀長齡、黃爵滋、包世臣、姚瑩、方東樹、沈垚、潘德輿、魯一同、徐繼畬等人,是領一代風騷的文化名流。他們雖然社會地位不同,生活道路不同,治學旨趣不同,但面對危局,共同表現出對漢宋之學空疏煩瑣、士林風氣萎靡不振的強烈不滿,急切呼吁學風、士風由高蹈世外埋頭經籍向立足現世通經致用方向轉換,并努力尋求與陶鑄一種有裨于國計民生和倫常日用的學術路徑與學術精神。這種學術路徑與學術精神,龔自珍概括為“是道也,是學也,是治也,則一而已矣”(《乙丙之際箸議第六》),“學與治之術不分”(《對策》);魏源稱之為“貫經術、故事、文章于一”(《兩漢經師今古文家法考敘》)。這些概括蘊含著明確的“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治與學統一的價值取向,要求學術立足于天下之治,立足于現實問題的研究和解決。士人本身,不是高頭講章與瑣碎饾饤的生產者,不是“畢生治經,無一言益己,無一事可驗諸治”(魏源《學篇九》)的書蠹,而應是天下之治的實踐者。
學、治一致的學術路徑與學術精神,得到嘉道之際知識群體的普遍認同,從而成為超越各流派門戶畛域的學術選擇。對新的學術精神的認同和以救世自救為基本出發點的奔走呼號,促使嘉道之際新的士林風尚形成。嘉道之際的士林風尚具有以下特征:
——士人社會參與意識和主宰精神的確立與恢復。動蕩不安、危機四伏的年代,正是封建士人階層多夢的季節。平常時期,他們苦于等級森嚴,尊卑有定,文網恢恢,缺乏自我表現的機會;而非常時期,則以為可以跨越等級,破除舊例,大顯身手,一展雄才大略。強烈的危機感和責任心,希冀創造由衰轉盛奇跡的熱情與夢想,激動著一代士人之心,他們渴望獲得社會參與和貢獻智慧才能的機會;并開始充滿自信地重新評估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所應承擔的社會角色。“以布衣遨游公卿間”的包世臣以為:“士者,事也,士無專事,凡民事皆士事也。”(《趙平湖政書五篇敘》)姚瑩更是不無自負地說:“稼問農,蔬問圃,天下艱難,宜問天下之士。”(《復管異之書》)其間所表現的不僅是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且充滿著天下艱難、舍我其誰的社會主體意識和拯道濟溺的英雄氣概。
——士林中實際參與和躬行實踐風氣的形成。千瘡百孔的社會現實和學、治一致的學術指向,使嘉道之際知識群體不滿足于坐而論道,他們更崇尚實際參與和躬行實踐的精神,留意于與國計民生、倫常日用密切相關問題的研究與探求。嘉道之際知識群體的社會參與活動,并不僅僅局限于清談議政,而是自覺地致力于當世急務的研究與實踐。包世臣留心于“經濟之學”,聞名遐邇,“東南大吏,每遇兵、荒、河、漕、鹽諸巨政,無不屈節咨詢,世臣亦慷慨言之”(《清史稿·包世臣傳》)。龔自珍在引《公羊》義譏切時政、詆排專制的同時,又留心于天地東西南北之學。魏源編輯的《皇朝經世文編》,使得“凡講求經濟者,無不奉此書為矩矱”(俞樾《皇朝經世文續編序》)。精于邊疆史地者如張穆、徐松、沈垚等人在對邊疆歷史、地理的考察中,對經濟開發與防務提出建策,以備當事者擇取。管同、方東樹等宋學信仰者,在高揚性理主義旗幟的同時,于“禮、樂、兵、刑、河、漕、水利、錢、谷、關市大經大法皆嘗究心”(方宗誠《儀衛先生行狀》)。正如李兆洛所言,嘉道士人“懷未然之慮,憂末流之弊,深究古今治亂得失,以推之時務,要于致用”(李兆洛《蔬園詩序》)。這種重視實際參與和躬行實踐的精神,構成了嘉道士林風尚的顯著特征。
——士林中問學議政、聲氣聯絡之風盛行。嘉道之際士風的復蘇與高漲,促使有志之士走出書齋,廣結盟友。他們聚談燕宴,問學議政,使管同、龔自珍著文批評過的“今則聚徒結社者,渺焉無聞”(管同《擬言風俗書》),“今上都通顯之聚,未嘗道政事、談文藝”(龔自珍《明良論一》)的局面大大改觀,士林之中,朝廷學校之間,不再是昔日“安且靜也”的處所。這種志士間的交往,是一種聲氣之求,它超越了學術宗派之間的門戶之見,而以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作為共同的思想基礎。他們互相推重,砥行礪節,以培植元氣、有用于世相矚望,又以學問議政、道德文章相切磨,并具有培植共同政見的意義。
士林中問學議政、聲氣聯絡之風的盛行,是士人由噤若寒蟬走向意氣風發的重要標志。嘉道士人“力挽頹波、勉成砥柱”的風尚,造就培養著士人傲俗放言的做派,而嘉道士林的人物品藻,又將傲俗放言與慷慨任事者推為上品。
嘉道之際風云際會和士林風尚的更新,為活躍在這一時期的知識群體帶來了新的精神氣象。他們由埋首經籍、讀書養氣轉向“恒相與指天畫地,規天下大計”(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由謀稻粱而著書、視議政為畏途,一變而為“舉凡宇宙之治亂,民生之利病,學術之興衰,風尚之淳漓,補救彌縫,為術具設”(范麟《讀〈安吳四種〉書后》),顯示出旺盛的生命活力與剛健之氣。在經世實學思潮崛起,知識階層政治參與和社會主體意識不斷加強的文化氛圍中生成的嘉道之際文學,顯示出獨異的風貌和耀眼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