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又下來了,當巴太把那一沓錢塞給我的時候。他塞得不由分說,就像幾年前把雨衣丟在我臉上那樣莽撞。
幾次三番流眼淚,他看了也許覺得矯情,可是我憋不住。在他身邊,我無意隱藏脆弱難堪的一面。
年夜的分別后,我一連兩天沒見到他。焦灼,忐忑,擔憂,我好怕這是他第二次的不告而別,更怕這是最后一次。我開始關注我媽嘴里的各種“情報”,豎著耳朵捕捉關于那個名字的一切消息,生怕有所遺漏。我討厭這種感覺,又享受著這種感覺,至少它比之前杳無音訊時那種心臟沉底的死寂要舒坦一些。
其實也不是沒找過他,那晚隔天我就去了他家??砂吞辉?,蘇力坦一直用哈語跟我說什么,我聽不懂。他當時就要把這沓錢給我,臉上表情十分嚴肅,語氣也很急切。我到底沒收,推搡掉他遞錢的手,扭頭就跑了。
蘇力坦這是什么意思?這么多年一直在寄錢,怎么現在突然要還?還對我那樣一副表情。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昨晚他看到了我拽他兒子的胳膊。
蘇力坦可真小氣啊,他的寶貝兒子——想劃清界限,未免也太心急了?我這樣想著,漫無目的地往回走,心里有點酸澀,又有點委屈。冬日干枯的草被我踩在腳底下,和著融雪發出“嚓嚓”的清脆響聲,折碎的草葉糊上我的靴子,我背過腳往草叢上刮蹭,不料刮折更多,弄得靴子更臟了。我突然有點心疼這小草,夏天里,怎么踩它們都照樣地瘋長;可冬天,只被無意間輕輕一蹭,就連片地折碎,變成風一刮就跑的小枯桿了。
錢一定不能收的,我想。我和那個人的感情是一碼事,欠債還錢是另一碼事。踏雪有英國馬的血統,配種下來不便宜,訓練出來更花了心血無數。馬場大哥說蘇力坦已經還完了錢,我估計著他一半的牲畜賠進去應該都不止,總之這是筆巨款,他家的經濟撐持不住的。我寄給蘇力坦的錢不多,因為賺得也沒多少,一月寄個百千把塊,這幾年下來約莫六七萬,連個零頭都抵不上。但少則少點,我不能闖了禍就仗著自己年輕不懂事推卸責任溜之大吉,我干不出那種事,也當不了那種人。
總而言之,一碼歸一碼。
所以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抹了眼淚,對巴太說:“你拿回去,我不要,這是你們的錢。”言語間帶了點不容周旋的霸道。
他還像以前那樣遲鈍,一點長進也沒有:“不是,我爸說這是你寄給他的?!?
“我們不需要?!彼盅a了一句。
頭頂好像一盆冷水澆下,針扎一樣細密的隱痛同時從左心房開始蔓延。我說不清刺傷我的到底是哪個字,是他下意識嚴格界限的“你我”,還是那句“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不需要這筆錢,還是說,不需要我?
手里,一張張人民幣被被細心捋好了疊在一起,拿皮筋套著。我寄的時候有零有整,手里這沓卻大部分都換成了整的。我盯著這錢,一言不發。沉默像一團純氧從我們中間開始彌散,速度越散越快,范圍越散越大,直到完全融入空氣,無形地圍擁我們,侵入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孔,侵入我們的每一個毛孔。
“我走了?!卑吞氏却蚱屏顺聊?,轉身要上馬。
這就,走了?兩天沒見,我快要被忐忑和思念吞噬,可他看來全不在意。我好像一個滑稽的相聲演員,自作多情在演單口。
我叫住巴太,態度強硬地把錢塞進了他的衣兜。他急忙伸手要掏時,我抬高了音量:“如果你拿出來,我們就別再見了?!?
話剛脫口就后悔?,F在不是相聲演員了,我是賭徒,賭他在意我們未來的關系。如果是五年前,我一定有十一分的把握對他說這樣的話,這頂多算情人間的小打趣;可現在,這就是豪賭,我滿腦子在想的是怎么體面地圓過去。
好在他抽出了手,沒再動兜里那沓東西,探究的眼神直直地對著我。
被他盯住的一瞬,心臟好像要蹦出胸腔,但我還是繃著勁兒,用雙眼抵住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和五年前一樣,睫毛又密又直,圍成一圈墨色線條纏繞著眼瞼,使他更像一頭莽撞的小獸。
我被他盯得呼吸發亂,他直白的目光好像剛開刃的小刀,輕輕松松就把我厚實的冬裝一層層劃開,將我看得一清二楚、透明透亮;直看到我的內心最深處去,把我最隱秘的、珍藏許久的、已經發潮的渴望,強行掏出來晾在冬日的太陽底下。
“巴合提別克,”話說出口,我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呼吸更抖,“你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你難過,我知道你怨我,但這債是我害你們欠的,還錢你不能拒絕我。你不想讓我良心不安自責一輩子,是不是?”
其實我不知道他想不想,但肯定的是,哪怕他懲罰我、責罵我,再不濟,扇我一巴掌,就像蘇力坦不同意我們戀愛時扇他的那樣,都比現在這種淡漠的態度更讓我安心。
“……”他剛要張口,我又打斷他,徑自往下說,
“你聽我說完,”我整理好語氣,同樣直白而真誠地看著他,“這件事沒有商量,你告訴蘇力坦,我不是想用這微不足道的一筆錢跟他做交換,不管是人情……還是別的什么東西。跟你也不是。哪怕,哪怕,哪怕你不再喜歡我了,那你也是我的恩人。恩人就是恩人,這錢我就是得還。”
“我沒有怨你,那不關你的事,是高曉亮……”他用手指尖別扭地掐著韁繩,從邊沿揪出好幾綹麻線,低頭蹙著眉,逐漸展現出一種痛苦又憤恨的神色,“馬背上是誰我都會救。所以你不用給我們錢,事都過去了?!?
如果不怨我,那為什么整整五年不聯系我?
我想問他,話就在嘴邊,可是出不了口。我沒法質問他這些問題,這是逼他撕開傷口給我看。而且,他雖然嘴上輕松,可我知道這事在他心里從來沒過去。從看見那匹馬雪白的前蹄時我就心里打鼓,現在他的表情也讓我不得不更加確信。
更何況,更何況他刻意回避了關于他還喜不喜歡我的那個話題,不是嗎?
“總之我不要。”可能是辨清了我臉上的嚴肅固執,也可能是已經疲于反復拉扯了,巴太沒再堅持。
“我有東西要買!”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眉毛,牽起馬往我家走,眼神示意我一起。
“買什么?”
“搓衣板,和肥皂。”他頓了頓,“我爸洗衣服太敷衍了,我回去下午洗。”
托肯不在,他們終于知道托肯的不容易了?我跟上他并排走,有意無意看著他黑黢黢的粗手指,想象他洗衣服的笨拙姿勢,又想起五年前他幫我撿了順流漂走的衣服擰干的樣子,心軟軟的,又覺得好笑,于是笑出了聲,氣氛終于輕松了一點。
冬天和夏天的阿勒泰是完全不同的兩番景致。和他走在一起,風景仿佛也格外好看起來。遠處的綿延的峰巒綠得發黑,金色的陽光像名貴的細紗,均勻地在山腰上鋪展開來。山頂是白雪縫制的氈帽,一頂一頂反著亮晶晶的閃光。腳下,沒掃的雪已經有點融了,變成硬硬的霰粒,我們踩著走,深一腳,淺一腳,皮靴子被雪層反復吞吐幾次,就變得濕漉漉、亮锃锃的。
冬天天寒地凍的,不好洗衣服。得打好水,或者融了雪水再洗。“你融雪水嗎?”
“對?!?
“好巧,我媽也讓我今天下午洗!”
“我是明天下午洗?!?
“……”
怎么圓呢?
“要不,我明天下午和你一起,”我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第一次洗的話,我還可以教教你,搭把手?!?
他走快了幾步,比我先進了小賣部,跨進門的時候,說這樣太麻煩了。
“不麻煩的,我順手的事!”
“我的意思是,我也麻煩?!?
我硬著頭皮:“我家爐子有點小,地方不寬敞,融雪也不方便……”
一邊說,一邊給他從上層的架子上取搓衣板。這種和我家用的不一樣,比我想象得重,我沒預料,一把拽下來,搓衣板懸空的一瞬差點被砸到腦袋。我聽到巴太的低聲驚呼,還沒反應過來,東西就已經到了他手里。
他幾不可察地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可還是被我捕捉到了:“那我明天下午來接你。”
接下來的大半天,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之前,我都沒法靜下心來好好寫作。我坐在書桌前記錄在阿勒泰的見聞,可滿腦子都是關于愛情的事,大大小小能想到的角色全是那個人。
好吧!那干脆就寫他!可提筆落墨的關頭,卻連他長什么樣子、說話是什么聲音都死活記不起來了。胳膊肘壓著的樺樹皮上,仿佛浮現出一幅表白時的連環畫。他,他,他,滿腦子都是他……鋼筆尖因為遲遲不動筆早就干了,我又蘸一下,拿它在紙上緩慢地勾畫出兩個字——“巴太”,刺目的墨色浮在白樺灰白的皮膚上,緘默地訴說著我瘋長的臆想。
下午之前,我在臉上擦了兩次油,又洗好頭梳得順順的,在棉褲外面套了條藏藍裙子,然后才穿上羽絨服??窗吞T著馬遠遠過來的時候,又突然怕他洞穿我過于刻意的心思,趕緊沖回房間換了長褲。
巴太穿著那晚見面時的冬裝,腰間精致的銀色腰帶劃分出漂亮的身段,儼然一副金雕獵人的威武氣派。他拉了兩匹馬來騎,我一匹,他一匹,我的馬跟著他的馬,穩穩當當走在雪里,嵌下兩串稍暗的月牙形蹄印。我想,這條路要是走不完就好了,又想,今天回去,我要趁著沒忘全部都寫下來。
我細細地打量他的背影,刻版一樣在腦海里描摹,這是多么高大漂亮的背影呀!他把腳漫不經心地掛在馬鐙上,有力的雙腿夾在馬兒腹側,一張一合;腰肢隨著馬蹄掠地的節奏悠閑地律動,寬闊的肩膀板板正正——好像什么都沒有變,他還是那個笨拙的少年;但視線再往上,他已經剪短的頭發又提醒我,不是那樣。
“你回來這里做撒呢?看你媽媽?”他突然勒慢了馬,和我并排。
“啊,沒有,我現在住在這兒?!?
他沒繼續接話,點了點頭,不再看我了。
他不想多問我兩句嗎?換做以前,我的一切他都想了解,從我的眼鏡問到靴子、小學問到中學,連接吻時不小心墊到羊糞的手掌心,他都要接過去親自嗅上一嗅——
他的心思好難猜。
好吧,他不想問,我可想呢,我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他。
“你呢?”
“我也住在這里啊。”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打算住多久?你,你還回青島嗎?”
“不回了吧,”他頓了頓,“可能也回,說不準?!?
“那你在青島,好不好?”我的意思是,有沒有處對象,有沒有想我,有沒有聯系過我,有沒有……
“挺好的。”
他的回答跟不回答是差不多的效果,雖然讓我安心了些,可也沒有特別安心。我真想把他未來的規劃問個一清二楚,清楚到了如指掌倒背如流才好呢!不過,無論如何我的心情還是因為他的話暢快許多。我笑了,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最近很火爆的流行情歌來。
今天天氣特別好,特別適合洗衣服,陽光又好,又有風,天也沒多冷,我覺得穿羽絨服都顯厚了。
巴太來回地端著兩個巨大的鐵盆,忙前忙后地燒水,沒有了就立馬續上,這是我在這個冬天衣服洗得最暖和的一次。我很快洗完了自己的,其實也沒幾件,有三四件還是洗了沒穿過,被我拿來湊數的。他不許我幫他洗,打發我到屋里喝蘇力坦提前熬好的奶茶,自己則在門外和新搓衣板奮戰。
他們父子倆都默契地沒再提還錢的的事,不過不排除蘇力坦說了我沒聽懂的可能。
蘇力坦熬的奶茶好難喝,我比他們更想念托肯的手藝,也替葉爾達那和娜拉提慶幸。他們留我吃了蘇力坦做的飯,肉還行,飯和奶茶半斤八兩。我一向自認沒有廚房天賦,但在這頓飯面前,第一次覺得自己廚藝高超,當之無愧。
我看得出巴太也不愛吃,一個勁兒拿刀割肉。他似乎不想讓我尷尬,于是有時用哈語和蘇力坦交談,有時又用漢語和我講兩句閑話,還給我遞肉片。吃到一半,他突然湊近,說,他在青島有時候自己做飯,以后看來都得他上場了。我倆對視著笑起來,終于又看到記憶中的那種笑容。
好熟悉的感覺,這是應該“趁熱打鐵”的時候嗎?我于是鼓起勇氣,湊得更近,對他說:“我廚藝也不錯,下次和你一起做!”
話畢,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緊張著他的反應。
“???????.”我還沒看到他的表情,蘇力坦就叫他,他轉過身去,兩人又開始嘰里呱啦講什么。
他們是在說我嗎?
吃過飯,巴太送我回家,我主動跟他講起最近的生活,禮貌性的回應一般,他也開始和我斷斷續續談一些自己的事情——青島馬場的生活啦,那里的風土人情啦,還有家里的變化之類的。我特別喜歡聽,他說什么我都喜歡聽;我悄悄把韁繩往他的那側拽,兩匹馬越靠越近,我一轉頭就能清晰地看到他耳屏上那顆可愛的痣。心里的雀躍被悄悄按下,我全副身心地沉浸在傍晚的冬風里,沉浸在他沙啞溫和的嗓音里,沉浸在這段難得而甜蜜的獨處時光里。
回家的路好短,沒走幾步就到了。天快黑了,但沒全黑,我媽難得地開著屋里的燈。巴太不打算進去了,否則要麻煩媽媽招待他,我也沒再留,不舍地拿手指順著馱我來的小馬的門鬃,說那我就再送送他。
巴太沒回話,我抬起頭來看他,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他“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送來送去的做撒著呢,到底是誰送誰嘛!”一口得天獨厚的白牙整整齊齊,特別好看。
我也笑起來了。
他臉上笑意未消,學著我的樣子也去順了順小馬的門鬃,而后輕輕從我手里拉過韁繩,說外面冷,讓我進去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到他的動作里似乎摻雜著一絲往日的柔情,使我幾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我真想摸一摸,再體會一遍曾經在白樺下那種觸電一樣麻透全身的羞怯。
我剛要抬起手來——
“文秀,你干嘛去了才回來呀,”我媽遠遠看見了我,我有點訕,因為下午剛剛告訴巴太是我媽讓我去洗衣服的,“人家客人都要走啦!”
我轉過頭去,看見吳然正從屋里跨出來,奶奶在后面送他,笑吟吟的。
但凡我晚來五分鐘……
我的第一反應是看向巴太,他還是笑著,經過我去和她們打照面。我媽好像還嫌事情不夠糟,跟巴太說什么吳然送東西追我的話,他背對著我,我不知道他的反應,只看見他給了我媽什么東西。直到他轉過身來騎馬,一系列動作加上傍晚的暗色,我始終沒看清他臉上的詳情。
他走了,走的時候,對我揮手說??????.,聽不出什么情緒,我于是也僵硬地回一句再見,話音未落他就走遠了。吳然過來和我說話,我突然特別想朝他發脾氣,可我知道不應該——他沒做錯什么。
然后,吳然也走了。
進了屋,我沒說話。我又想朝我媽發脾氣,但我知道也不應該——我明白她的用意。
“媽,他說啥了?”
我媽坐在桌子前面開核桃,眼皮都沒抬:“說的撒我可不知道,你親自問問他去嘛?!?
“媽!”我覺得我的眼淚馬上要流出來了。好不容易和他待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讓關系取得了小小進展,好不容易,他愿意重新對我流露出溫柔的一面,現在全毀了,全毀了,尤其是我看到桌子上那一沓錢的時候——它被皮筋綁著,疊得整整齊齊躺在那里,向我表達著什么緘默的深意,我不愿細想。
“噢喲喲,怎么紅眼睛了嘛我的丫頭,”我媽走過來,把手覆上我的頭頂摩挲著,“好了好了,給你說,巴太現在可還是單身漢,他自己說的嗷。”
我沒回話。
“你聽媽跟你說,撒事情,不要自己嚇自己,要干就不要矯情,”,她把我的腦袋摟進懷里,“你就當自己是地上的草,凡事活個大不了。你媽就經常后悔呀,那個時候想的撒嘛要帶高曉亮那個狗東西到夏牧場呢,但你說要我回到當時,我可能還救他。人算不過天算,你哪知道以后嘛!”
她把腦袋挪遠一點,很認真地看著我的臉,又輕輕拍我腦袋一下,繼續說:“聽明白了沒有,李文秀?再發生一次誰都還是那個選擇,賴不上具體哪一個人,你要愧疚就大大方方明明白白愧疚。強行攬責任的時候,還得考慮一下子別人的感受嘛。”
在媽媽溫暖的懷里,我遲緩地點了點頭,望著那沓錢愣了神。
我突然好想見他,好想再見他,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