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漸漸淡去，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

由于雖天各一方，卻始終與自己的母親保持著書信往來，因此九條凜音對于過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也正因如此，她無法將眼前傴僂的男人和曾經那個豪情壯志的世二少爺做起聯系。

甚至無法與“自己的父親”做起聯系。

她印象中的父親要么談笑風生、意氣風發，要么醉生夢死、不省人事，而眼前的男人，此刻的他，似乎只是一個在陰暗角落里為生計苦苦勞作的、辛勤的普通人。

砂田的電話猶在耳邊，說父親又欠了賭債，讓她來贖人。她來了，卻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

盡管是最卑微的體力活，卻依然與平日里的形象相去甚遠。此時此刻，九條凜音的內心卻反倒涌出一股復雜的、難以描繪的情緒，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男人。

“父親……您……醒了？”

她遲疑地開口。

“嗯，我醒了，凜音。”九條世二輕聲做著回應，方才的狼狽還殘留在臉上，“你怎么……來了？”

“奈特帕里斯的人打給了我，說您又欠了錢。”九條凜音答道。

“抱歉……我……”九條世二剛抬起的視線又沉了下去。他避開了女兒的目光，“我……跟他們說過了不要找你……我……已經給你添了足夠的麻煩嗎……我……能解決的……不用你管……已經，用不著……”

“什么意思？這不還是逃避嗎？我不是您的女兒嗎？”聞言，九條凜音蹙起眉頭，手拍在了胸脯上，“我們是家人吧？應該共同承擔才對吧！”

九條世二沒有說話，少女盯著眼前的男人，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睜大眼睛，“父親，您該不會是打算結束這一切，然后……？”

她顫抖著聲音，說出了內心最可怕的猜測。結束債務，結束麻煩，結束……自己。

九條世二的身體微微一顫，拳頭漸漸攥的更緊了，似乎是要將酒箱抬起來。

可最終，他松開了。

“對不起?！?

他苦澀笑著。

這句“對不起”沉重而緩慢，不像以往那樣帶著酒后的敷衍與逃避，是清醒的、是沉重的。九條凜音曾無數次的期待過父親能如此真切對她說出這樣一個“對不起”，可她所想象中的場景絕不是此時此刻。

“怎么這樣??！你以為我為什么堅持到現在?。?！”少女的心頭狠狠一顫，父親話語中的決意讓她鼻頭泛酸。

她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上前一步，蹲下身來緊緊握住了父親不只是因飲酒過度還是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手，像是要將自己的溫度和力量傳遞給他。

“別這樣……我們回家吧，父親?！?

“錢的事我會想辦法的，我們，我們一定能走下去的……”

然而九條世二卻緩緩推掉了她的手。

“對不起…凜音…真的很對不起……”

九條凜音怔住了。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給予你希望然后又賜予你絕望，并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正向的努力都將使結局走向Bad End。

糞游還能讓它滾出電腦，可生活卻不得不持續面對。淚水終于決堤，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少女的眼神卻反倒堅毅起來。

她看著父親，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和不甘。

她一咬牙，站起身，正欲再說些什么，可耳畔卻忽然傳來了微弱的警笛聲。

警察到了。

藤宮琉璃和真田夏介還在外面。

這種場合沒有她可不行。她是這場沖突的起因，也是唯一能向警方解釋一切的人。

九條凜音的拳頭漸漸收緊，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長吸一口氣，深深看了自己的父親一眼，最終還是理智戰勝感性，轉過身，小跑著離開了。

“你確實有些極端了?！?

后臺。九條世二還維持著剛才的動作，一時沒有說話，倒是另一個聲音插了過來。

九條世二抬起頭，發現是個穿著工作服、身材瘦小的男人緊靠在墻邊。一邊嘴里叼著根煙，一邊仔仔細細的擦拭著酒瓶。

“遠山先生！”

九條世二恭敬的低下頭。這不光是因對方是他的上司，也是因為正是對方一拳打醒了他，讓他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所在，給了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你瞧瞧我，從負責人跌落為最底層的雜工，不也還是在用力的活著嗎？可沒想著自暴自棄……”遠山不做理會，自顧自的說著，身上帶著股認命的平靜，仿佛無論遭遇什么，都無法在他的心中激起絲毫波瀾。

“給?！彼f著，最后竟將手中的酒瓶朝九條世二扔了過去，“實在不行就喝兩口，要我說，好死還真勾八不如賴活著?！?

九條世二用捧起的雙手將其接過，看了一眼標簽，人登時傻眼了——這可是一瓶價值不菲的香檳。

以前他開十瓶演都不眨眼一下，如今卻足以買下他整個人。

“遠山先生，這我……”他遲疑的想拒絕。

“喲呵，現在知道算賬了，坑自家女兒時怎么不想想？”遠山臉上當即露出嘲諷的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旋即卻是轉過身，擺擺手：

“喝吧，算我請的。”

……

……

警笛聲由遠至近，夏介聽著動靜，感覺自己八成是怕不掉了。

他于是側過頭，囑咐道：

“等會兒該怎么說應該知道吧？”

藤宮琉璃用力地點點頭，表示明白。

還不夠。

夏介又轉過身：

“你們應該不會在警察哪兒說些什么不該說的吧？我要出了問題，你們老大可也跑不掉！”

身后的眾人聞言，不約而同的用“別說廢話”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說“瞧誰不起呢，這點基本的規矩我們能不懂？”

雖然你小子不是道上的人，但今天的表現夠勁，我們認可了！

“那我就放心了，”夏介看著他們的反應微微頷首，又道：“要是你們實在過意不去也可以事后來找我報仇，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庭蘭高中二年C班木下律太，你們想報仇盡管來吧，記住了嗎？”

眾人的眼神又瞬間切換成了“你小子，有點搞笑吧”。

——他媽那娘們都喊了十幾遍“真田”了，你他媽告訴我你叫“木下律太”？編也不編的合乎邏輯一點！

夏介也自知有點離譜，尬笑兩聲，牽著藤宮琉璃繼續向巷口走去。

片刻后，他終于走出了巷子，沒看到警車，卻瞅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有些熟悉的身影。

——站在奈特帕里斯門口，沐浴在陽光下，卻嚎啕大哭、不停抹著眼淚的九條凜音。

他為之一愣：

“九條同學？”

“…………”

九條凜音也愣住了。怎么又是他？為什么每當她偶爾展露脆弱的時候夏介都會出現在身邊？

恍惚間，時間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天——她因為父親的事而獨自去辦理休學手續、她在門外呆呆聽著歌劇部內的動靜、她下定決心退出歌劇部的那一天。

那一天，大雨如注，她獨自走在街頭。

那一天，她脆弱到極點，前所未有的迷茫、痛苦與無助，直到一個沉穩的聲音伴著傘的邊緣闖入她的世界。

“哭吧，趁著雨大?！?

那一刻，她卸下了的所有偽裝，露出了最真實的自己，一邊想著“真是……太丟人了……”一邊卻又止不住的放聲大哭。

一切都像極了現在。

真是……太丟人了！

九條凜音一邊在心中如是默念著，一邊抹著眼淚，向夏介靠近，最終猛地撲進少年懷中，將臉埋進他的胸膛。

“要不，咱歇會兒吧？隨時歡迎……唔……”

——那一天，少年曾張開臂膀，這樣對她說著。

而這一刻，奈特帕里斯的門口，沒等少年做出邀請，心中涌動著同樣情緒的少女就毫不猶豫地再度撲進了那個熟悉、溫暖又帶著安心氣息的胸膛。

陽光下的哭泣，與雨中的淚水仿若交織，同樣滾燙，同樣炙熱，同樣真摯。

……

……

“這次可不準睡過去了。”

夏介傻眼了一會兒，旋即無奈說著。他雖然被突如其來的擁抱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但最終沒有推開她，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這個平日里似乎堅不可摧的少女在他懷中放聲痛哭。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條凜音沒有回答，只是哭的更兇了，像是要將所有的委屈與心酸一下子全傾斜出去。

陽光依舊耀眼，照亮著二人。

一切都跟不久前的那次很像。破碎的情緒，嚎哭的少女，提供依靠的沉穩少年。除了少了場大雨，以及多了某樣東西——

藤宮琉璃怔怔看著夏介輕撫著九條凜音發絲的左手，愣了一下，這才后知后覺的看向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

……

……

啊。

被奪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