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大案之前的宋坤,今日心思卻不在朝事上,腦海中反復浮現的,竟是那幅《溪山茅屋圖》。
他素來喜好丹青之道,諸般筆法也都曾下過苦功,皴擦點染,無不涉獵。
可縱觀百家,最讓他魂牽夢繞的,還是元人黃公望的畫。
這些年來,他悄悄打聽、四方搜羅,所收雖多,但多為后人臨摹之作,雖也有精品,終究是隔了一層,終非真跡,比起原作,實有云泥之別。
直到昨日,方才如愿以償。
回府之后,他幾乎按捺不住喜悅,立刻將自己關進書房,整整一夜,焚香獨坐,細細觀摩,不舍釋手。
想起那位來人,既然如此誠心托付,所求之事雖不費吹灰之力,但既接了這情面,總也得盡心而為,方不辜負人一番信任。
昨日抓捕消息傳來,想那大司寇李志,今日定會上疏,請旨避嫌。
而這道奏疏之中,那人犯與大司寇的關系,肯定會寫得詳詳細細。
宋坤今日特意提前尋來此疏,一翻開,果不其然——這也是請托之人所慮之事。
他目光一轉,斜斜地瞥了盧受一眼。
心道:這位貴人若真想把事辦成,怕是也繞不過盧受這道坎,還得指望他手下盡快動手,把生米煮成熟飯——逼得人犯早早認罪。
說到底,就是自己竟要與最厭惡的盧受同流合污——一個爭取時間,不讓皇帝知道;一個爭取時間,趕快屈打成招。
看在那副畫的份上,自己也就忍了!
今日,也算自己運氣不錯,幸好兵部那道疏奏也是今日一并上報。
若非如此,宋坤恐怕還得更多找幾份無關緊要的奏章來混一混,消耗陛下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精神。
于是,他一開始,便先拿出一封西南土司的奏疏。
此類文書,向來是你不清我不楚,牽扯復雜又無從稽考,最后多半也就是丟給內閣慢慢擱置的文書。
但正因如此,最適合用來磨損皇上的心力。
第二封方元輔的疏奏,則是那種一看就帶火藥味,分明沖著激怒圣上來的疏奏。
皇上一發火,反倒容易對后續奏章提不起興趣——正中下懷。
至于李司寇的那封疏章,宋坤終究也不敢全然按下不報。
可要如何在皇上面前輕描淡寫地帶過,又不至于引起他的重視與追問,這便是其中的門道了。
若非在司禮監這些年沉浮打滾,火候拿捏得準,還真辦不來這等事。
當陛下明顯被方元輔的奏章激怒之際,宋坤早已等在一旁,眼見時機成熟,便從案上揀出一份奏本,緩步出列,躬身啟奏道:
“遼東巡撫周永春上疏稱:任職以來未見顯績,懇請自請罷官。”
“請陛下示下......”
萬歷聞言,終于從滿腹怒氣中稍稍回神,眉頭微皺,緩聲道:
“邊報頻傳,敵情未息,所辭不允。”
宋坤見萬歷話音剛落,趁熱打鐵,又往前一步,展開另一份奏章,繼續說道:
“新命貴州巡撫張鶴鳴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陜西三邊軍務,兼理糧餉。”
“張鶴鳴亦上疏,請辭不赴。”
“請陛下示下......”
萬歷聞言,臉色頓沉,眉頭緊鎖,怒道:
“平日一個個口口聲聲忠君報國,真到了要擔事的時候,卻又個個推脫躲閃!”
“豈有此理!不準!”
此時,宋坤趕緊拿出最后一份奏疏,略一抖動,聲音也稍高了些:
“陛下,還有一封奏章,是刑部尚書、左都御史李志所奏......”
“行了!”萬歷一聽,臉色驟沉,怒道:“他已經給朕遞了十八道辭呈了!眼下這個節骨眼,局勢尚未平定,難不成他還要遞第十九道?!”
“朕原本就有意放他還鄉,但不是現在!”
宋坤一臉遲疑,神色間帶著幾分為難,低聲說道:“大司寇......只是想暫避尚書之職與都察院兼署......以示......”
這“清白”二字,宋坤終于拖延到皇上出聲為止——
“夠了!”萬歷打斷道,“這段時日,只要是大司寇上疏請辭——一律不準!”
說完之后,萬歷明顯已顯出煩躁與疲憊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道:
“可還有緊要奏章?若是沒有......那便退了吧。”
宋坤翻了翻手中的奏章,回稟道:“都是幾日前,科道官員們的疏奏......”
“今日的還有嗎?”萬歷忽然追問了一句。
宋坤微微一愣,實在沒料到萬歷今日竟還關心起了科道的章奏,只得勉強答道:“今日倒是有兩三封......”
萬歷聞言也是一怔,隨即氣笑道:“怎么?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宋坤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
他是真沒想到,皇上居然會主動問起這些平日最不愛看的科道奏章。
這也是他心中頗感迷惑的地方。
為防萬一,宋坤今日特意提前查閱過科道的奏章,不知為何,竟僅僅只有三封。
其中一封,是都察院所上,彈劾忻城伯的章奏;一封來自兵部,是表揚新科進士主動請纓,愿赴兵部觀政之舉;還有一封則是戶部關于遼東糧餉開支的報告。
宋坤暗自納悶:往日這些科道們的奏章可謂鋪天蓋地,要多少有多少,要多奇有多奇,故事層出不窮,從不帶重樣的。
怎今日反而冷清得很?
而之所以,他感到非常緊張,這是因為,這頭兩封的奏章一旦被皇帝問起,自己所請托的努力就會被復之春水!
“想必是兵部那邊召開了會議,這些科道言官,大約都把心思投在遼東局勢上了。”
一旁的盧受盧公公淡淡掃了宋坤一眼,輕聲說道。
萬歷聞言,呵呵一笑,也不在意,隨口道:“這些科道們倒也通人情,曉得朕今日不適合久閱奏章,倒也省心。”
“那就這樣吧!”
“陛下,微臣還有一事稟報。”這時,盧受出列,躬身開口。
“快說!”萬歷略顯疲憊地回應。
“錦衣衛已將勾結韃子的人犯抓獲,現正關押于錦衣衛東司房的大牢中。”
“哦?”萬歷精神微提,“可有審出什么結果來?”
“人犯是前日方才緝拿歸案,具體審訊情況尚未得報。”盧受答道,“微臣的意思是,若能將人犯轉押至東廠審理,一旦口供落實,咱們東廠便可立刻行動,追查韃子奸細。”
“微臣擔心,若拖延日久,恐生枝節。”
萬歷聽罷,卻未立刻作答,而是換了個問題:
“被拿的是何人?”
盧受略一頓,低聲道:“聽說是兵部的一名文官。皇爺,兵部官員竟與韃子暗通款曲,此事非同小可,實屬國之大患啊!”
“微臣所領東廠,愿為陛下分憂!”
“兵部?”萬歷皺了皺眉頭說道:“可有兵部關于此事的上疏?”
“.......”
宋坤走到大案旁,隨手翻了翻,慢慢說道:“沒有!”
萬歷聞言有些出乎意料,兵部的官員被抓,這黃嘉善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人犯為何沒有轉入北鎮撫司?”萬歷繼續問道。
“......或許東司房的人想要搶功,或許他們為了照顧人犯......”
萬歷點了點頭,自然是明了其中的關竅,于是說道:“若是還沒去北鎮撫司,那就由東廠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