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天圣米修斯城的天空，像一塊被火灼傷的藍絲綢。直升機掠過第七區的封鎖線時，衍清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指尖在顫抖：“謫析，你看那些云。”

舷窗外翻涌的云層正以詭異的速度聚散，仿佛諸神在天際撕扯棉絮。我仍然記得當時注意到他用了圣族的歷法稱謂一一第七區，這個被軍方標注為X-23的死亡地帶，在他口中仍是婚禮時圣辭書教他的溫柔地名，婚禮上，她還說已經初步解密了老衍的身世，要等到他們的子女出生那天，給他一個答案。

只可惜，戰爭終究不會等待生命的開始

“清嘉博士，那是氣象武器”駕駛員頭也不回地冷笑，“圣族就喜歡搞這套，估計是那群白袍老頭最后的把戲。“

螺旋槳的轟鳴聲中，我看見老衍解開了軍裝最上方的金質紐扣，露出內襯里一抹月白色絲綢一一那是圣族傳統的新婚里衣，他竟貼身穿了十八年。

當直升機降落在米修斯廣場的瞬間，我就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破碎了。不是那些倒伏在噴泉邊的白玉蘭，也不是嵌滿彈孔的琉璃穹頂，而是空氣中懸浮的某種透明物質。十七歲那年我隨父親出使圣族，辭書和我玩耍時，曾在議政廳聞過這種味道，圣辭書說這是“時間琥珀--用歷代議長的眼淚澆筑的香薰。

“不對——”

老衍的軍靴踩在滿地碎玻璃上，發出冰雪消融的脆響。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柄斜插在地面的斷劍。

“辭書說會在十二使徒雕像前等我。“他指著廣場中央那排青銅像，聲音突然年輕了二十歲，“你看，第三尊手持法典下的，是她曾祖父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呼吸猛然停滯。在第四尊展開羽翼的使徒腳下，蜿蜘著一道紅的溪流，但那卻不是圣族喜愛的朱砂染料，而是真正的人血一一在青銅基座旁，圣延節倒在血泊中，成為了新的第十三尊使徒，月白色綢緞如折的鶴翅般委頓在地，而在它的下面，原本吸收太陽的大理石磚，此刻正在貪婪地允吸著這最美味的紅色佳釀。

啟清嘉奔跑時，他軍裝下擺驚起一群血蝶。那些血的生物原本停駐在尸體上，此刻化作紛揚的赤色雪片。我追著他穿過十二尊使徒的陰影，突然被一旁的雕像所嚇到

雕像的面容全都被酸液腐蝕，殘缺的面容上，空洞的眼窩里棲居著詭異的寧靜

“辭書——！“

這聲呼喚撕裂了黃昏的血管。在第二使徒斷裂的右手指尖下，我看見了圣米修斯城最后的白玫瑰。

圣辭書仰臥在青銅法典的殘頁上，珍珠發簪仍固執地簪在鬢邊，只是原本瑩潤的珠光此刻沾著腦漿與血絲。她的左手還攥著半頁焦黃的紙，我認出那是啟清嘉上周寄出的信箋。

啟清嘉跪下的姿態像一座雪崩的山。當他顫抖的手指撫過妻子尚未閉合的眼瞼時，我注意到圣辭書穿著他們初遇時的云紋襦裙，領口別著啟族陸軍學院的銀百合胸針--那是違禁品，足以讓整個圣族議會對她施以石刑。

“你說過...你說過停戰協議...“啟清嘉的額頭抵在妻子冰冷的唇上，聲音從齒縫滲出，“用我的勛章擔保...用三十年的軍功...“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吐出的血沫在圣辭書雪白的衣襟綻開紅梅。

馬蹄聲是在這時響起的。青銅雕像群后方轉出整隊的黑甲騎兵，他們胸前的血色啟字徽章在暮色中燃燒。為首的將領掀開面甲，露出我熟悉的陰鷙面容一一我的堂兄啟墨淵，三天前剛接管一支部隊，負責進城后的事務。

“清嘉兄，別來無恙？“他的長刀還在滴血，刀尖挑著一串琥珀念珠，“尊夫人真是貞烈，直到咽氣都在背誦《和平憲章》第七章。”

染血的念珠墜落在啟清嘉腳邊，其中一顆滾到圣辭書手心，與她指間的婚戒撞出清響。

啟清嘉的鳴咽像受傷的獸。當他抬頭時，我驚恐地發現他的虹膜正在褪色--從深邃的墨黑轉為淡金，這是禁忌的“血統反噬”。在他染血的瞳孔里，倒映著啟墨淵高舉的軍旗，那上面用金線繡著啟清嘉親手設計的和平鴿紋章。

“為什么...“他撕開自己的軍裝，露出心口猙獰的舊傷--那是五年前為救啟墨淵留下的，“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懷...“

騎兵隊列里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啟墨淵笑著從馬鞍后扯出個襁褓，嫩黃色綢緞上繡著圣族的星月紋。“圣族公主的血脈果然不凡，不虧是生物之族的種子，這孽種中了蓖麻毒素還能哭這么響。“他故意松開手指，襁褓墜落的瞬間，啟清嘉的慘叫與我的佩劍同時出鞘。

但比我們更快的是一道白影。圣辭書的尸體突然進發出詭異的光芒，她頸間的翡翠吊墜炸裂成無數光刃。在時空凝滯的剎那，我看見她破碎的靈魂化作光蝶托住了下墜的襁褓，而啟墨淵的右臂被光刃齊根斬斷

當光芒消散時，廣場上只剩啟清嘉抱著嬰兒跪在血泊中。他的白發在夜風中狂舞，而圣辭書的遺體已化作細雪般的塵埃，縈繞在十二使徒殘缺的法器之間。啟墨淵的慘叫驚醒了所有騎兵，但在他們舉起弩箭的瞬間，整座圣米修斯城的地脈突然開始轟鳴

“快走！”我拽住啟清嘉的臂膀，“她在用最后的力量啟動地宮...“

話音未落，第一塊地磚已經迸裂，古老的青銅雕像群緩緩沉入地底，我也隨之被逐漸埋入底下。我急忙打開了臨時保護艙球，在最后的微光里，啟清嘉將嬰兒塞進我懷中，他染血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畫了個殘缺的圣族符咒。

“告訴孩子，他的母親死在黎明之前。“啟清嘉的瞳孔已完全變成金色，他拾起啟墨淵的斷刀時，刀刃上浮現出圣族古老的復仇銘文，“而他的父親，將永遠留在黑夜。

當青銅門在我的頭頂閉合的剎那，我聽見上方傳來非人的嘶吼與血肉撕裂的聲音。懷中的嬰兒突然停止哭泣，他睜開的眼眸是罕見的異色一一右眼閃爍著清嘉身上那神秘的漆黑，左眼流轉著圣辭書的淡紫星光。地宮走廊的壁畫在幽藍磷火中浮現，描繪的正是千年前圣族先祖帶頭封印惡魔的場景。

后面發生了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當震動停止時，我扒開石塊，小心翼翼地走出，在祭壇邊發現圣辭書留下的水晶匣。匣中除了母乳與育兒手記，還有封用血寫在絲綢上的信：“若天意成全，請讓我的孩子看見真正的黎明。“信紙末端繪著并蒂蓮，一半是啟族的玄色，一半是圣族的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