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澄地澈,萬象生輝。
一番酣暢淋漓的辯經論道后,守宮飛舟內一片靜謐。
甫懷道人闔目沉思,面上無喜無悲,唯有美髯偶爾微顫,顯是心神仍沉浸于方才玄妙義理之中。
顧惟清也靜坐一旁,默默揣摩此次論法所得。
片刻,甫懷道人緩緩睜眼,目中神采奕奕,湛然有神。
他面朝顧惟清,一攏寬大袍袖,鄭重執一道禮,聲音沉厚:“多謝少郎慷慨傳法,今日論道,貧道獲益匪淺。”
顧惟清連忙躬身還禮:“道長折煞晚輩。晚輩蒙道長不棄,得聆清虛玄音,更蒙厚愛,得授貴派五雷正法精要,已是感激不盡。此番不過投桃報李,若此微末心得能有助道長舊傷早愈,晚輩便心滿愿足。”
他心思細膩敏銳,雖甫懷道長從未提及,但舉止言談間,氣息偶有微滯,法力運轉時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
種種不諧之舉,已讓顧惟清看出甫懷道長暗傷頗重,且與周師情形有幾分相似。
于是,他便將《云月還真妙解》一篇修心妙法,連同周師所作注釋解悟,毫無保留地口誦而出。
這門心法立意精微,講究“以內主外,盈虛相生”,乃是以心念神識為根本,觀想自身臻于至善至美之境,以此圓滿神意,調和肉身創傷。
此法乃是周師為醫治自身沉疴所創,獨取精義而自成一家,并未涉及《云月還真妙解》的根本道統,傳給甫懷道長這等溫厚長者,自然無虞外泄之患。
況且清虛派乃萬載玄門,道統源遠流長,祖師功參造化,歷代高人輩出,自有堂皇大道,無需覬覦他途別徑。
甫懷道人初聞口訣,尚顯平靜,待顧惟清將那洞悉關竅、直指核心的注釋道出,他目中驟然閃過一絲驚異。
待聆聽完畢,他緩緩舒出一口氣,由衷贊嘆:“善哉!貧道早在玄府時,便常有耳聞,周真人明徹諸法,涉獵極廣,乃不世出的奇才。今日得聞此療傷圣術,始知傳言非虛!”
甫懷道人出身名門,眼界極高,自然聽出顧惟清口述的法決,其精微奧妙,絕非僅限療傷之用,當另蘊高明。
只是顧惟清修為未至,尚不能窺其全豹。
甫懷道人雖知此法不凡,卻也恪守本分,并未深究別家法門的核心要義。
對他而言,此法最珍貴之處,恰恰在于其對彌補道基損傷有著驚人奇效,仿佛專門為此而創。
清虛派也有修補道基的秘傳,但門檻極高,唯有修至金丹境界,方能勉強施展。
如今得此妙法,正解他燃眉之急!
待回轉玄府,便可靜心閉關,依循法門施為。所謂不破不立,經此一番劫難,他于神形相合一道,更加洞達了然,正可借機一窺金丹大道!
念及此處,甫懷道人那顆古井無波的道心,亦不禁泛起層層漣漪。
顧惟清見甫懷道長面上微透喜意,顯然此法極為合用,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欣喜。
守宮飛舟疾馳如電,僅一夜功夫,行程已然過半,待到天明時分,當能抵達天門關。
若順利越過天門關,再東行千余里路,便是靈夏城。
新的征程即將開啟,此刻只需靜心等待。
顧惟清忽地憶起一樁往事。
當初于靜湖之畔,甫懷道長施展靈符之術,將五雷正法傳授于他。
而他在心神識海中參悟神通之際,眼前曾浮現出一幅恢宏盛大的玄妙異景。
云錦天章鋪展,五色道箓輪轉,其間仙山巍峨、洞天清幽,日月星辰交相輝映,億萬靈箓如游魚穿梭,更有正大莊嚴的道音久久回蕩,連綿不絕。
彼時正值強敵壓境,無暇細問,隨后又為東行諸事勞碌,險些將此事遺忘。如今舟行平安,無事可做,正好向甫懷道長問個明白。
顧惟清遂將當時所見奇象,巨細靡遺地向甫懷道人講來。
甫懷道人初聞之時,臉上先是一陣茫然,緊接著便大驚失色,霍然站起身來,雙目圓睜,直直地盯著顧惟清,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急迫:“少郎......少郎此言當真?”
話剛出口,他似覺自己失態,趕忙擺了擺手,面帶歉意:“貧道乍聞此等異事,一時情難自禁,舉止失禮之處,請少郎見諒。”
“無妨,此事千真萬確。”顧惟清神色坦然,心中卻是詫異萬分。
他從未見過素日里寬厚沉靜的甫懷道長如此失態。當下也不催促,只靜靜望著對方,等待解釋。
甫懷道人緩緩落座,沉吟良久,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肅穆,悠悠開口道:“少郎有所不知,你在心神識海中所見之景,乃是我清虛派弟子授箓禮時的景象,可又絕非尋常授箓禮所能比擬。”
這倒并未出乎顧惟清的意料,當時他便有此猜測,只是那場面太過恢宏壯闊,而自己非是清虛派門人,卻能得見此景,實感莫名其妙。
甫懷道人見顧惟清疑惑更甚,便細細解釋起來。
清虛派中,宗門師長為低輩弟子傳法授藝,皆采用靈符之術,此術能直指道法真意,往往有事半功倍之效。
門人弟子修至筑基境后,便要舉行授箓之禮。
此禮通常只由授業恩師主持,數位同門觀禮,重其意而非其形,無論身份高低,皆不會大肆鋪張。
唯有當元嬰真人攀渡至神照上境之時,方由掌門真人親自主持,舉行莊重肅穆的授箓大禮!
依照本門禮制,眾修穿紅著紫,舉派同慶,更會廣發請柬,邀請交好的外派同道前來觀禮,其場面隆重盛大,數百年難得一見。
顧惟清聽聞此言,愈發驚異。原來自己心神所見,竟是某位清虛派得道上真舉行授箓大禮的景象,借由甫懷道長所傳靈符之術,在他識海中重現出來。
如此看來,莫非自己與清虛派的符箓之道,竟有某種未可知的奇妙緣法?
甫懷道人凝視顧惟清,目光深邃,沉聲道:“少郎只猜對了一半。”
他停頓片刻,一字一句道:“少郎昔日所見,那篇云錦天章,乃是我清虛派秘典《至正沖虛天符經》的總綱要旨!”
“那座承載著山水江海、日月星辰,億萬靈箓游弋的仙山地陸,并非別處,正是我清虛派山門重地,空明穹陸!”
“而那五色道箓,分別是我清虛派供奉萬載的五支承道玉簡!”
“至于那正大莊嚴的道音......”甫懷道人聲音微微發顫,“正是我清虛派開派祖師所遺真言妙諦!”
顧惟清心頭劇震,縱使他心性沉穩,此刻也不禁面露愕然。
但凡能目睹此等煌煌玄妙之象者,皆為清虛派中得祖師垂青眷顧,注定在符箓一道大放異彩,有望問鼎此道的真傳弟子。
然而此等異象,卻偏偏出現在一位從未修習過符箓法門的派外修士心神之中,著實令甫懷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符者,合也。”
“天衍五符,地載六爻。”
“太初符種,藏之玄冥。”
“九宮既合,乾坤治也。”
甫懷道人喃喃自語,反復念誦著祖師的道音真言。
祖師早在萬年前那場靈劫之中合道而去,消逝于天地之間。
然而祖師神意,藉由那五支承道玉簡,萬載以來,于冥冥之中,仍在庇護著空明穹陸,福佑著萬千清虛弟子。
據甫懷道人所知,近五百年來,清虛派中唯秋真人一人曾得受祖師垂象,獲此無上殊榮。
秋真人亦不負眾人所期,如今已臻至元嬰三重境,距那神照上境,也僅有一步之遙。
與他同入玄府的封師侄,天資卓絕,修道不過三十載,便已邁入金丹境,堪稱這一輩中的佼佼者,卻也未能有幸得此緣法。
如今,這般玄象竟莫名顯化于顧惟清的識海之中,不知祖師究竟有何深意?
甫懷道人看向顧惟清的目光復雜難明,有驚疑,有探尋,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他微微搖頭,苦笑一聲。
顧惟清垂眸看著自己的右手手掌,在那識海中的玄異景象里,曾有一枚古拙云篆落于掌心,而后便融入骨血,再也未見。
那位清虛派祖師,修為當已臻至不可思議之境。
這般超凡入圣的人物,一言一行,皆有天機意旨,待時機成熟,自然會水落石出、真相顯現。在此之前,他只需隨心而行,不必為外界紛擾所動。
甫懷道人這邊,心中已打定主意,顧惟清能得七絕赤陽劍認主,已非尋常煉氣修士,定懷有不為人知的玄奇之處。
倘若顧惟清有意,自當誠邀他前往中州空明穹陸一行,再向師尊稟明原委,由師尊出面,或許能探知祖師用意。
月移星轉,東方天際漸漸泛起一抹魚肚白。
未多時,旭日東升,曙光傾瀉,廣袤原野盡染絢爛金紅,萬物沐光,煥發出灼灼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