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暴雨把山路沖得泥濘不堪，林杳蜷縮在斷成兩截的實木書架之間，聽見頭頂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她攥著被碎玻璃劃破的．校服下擺，數著心跳等第六次余震過去。

“有人嗎？底下還有人嗎？“

沙啞的男聲穿透簌簌落灰，林杳猛地抬頭，后腦撞在歪斜的吊燈上。鐵藝燈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她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直到聽見鐵鏈斷裂的剎那，才驚叫著抱住頭。預想中的重擊沒有落下。有雙手穿過鋼筋交錯的縫隙，硬生生撐住了墜落的燈架。林杳在昏暗中看見骨節發白的指尖，一滴溫熱的血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

“別怕，我數到三就往外爬。“年輕的聲音帶著喘，卻像山澗清泉般沁入焦灼的黑暗，“一、二——“

轟隆巨響中，整面墻突然傾斜。林杳被拽著胳膊拖出來時，后背擦過尖銳的水泥塊，疼得倒抽冷氣。對方立刻松手，她卻下意識抓住那截沾著泥漿的衣袖。

“受傷了？“應急手電筒的光束掃過來，林杳這才看清救她的人。迷彩服領口翻著半截白T恤，黑發被汗水浸得透亮，下頷還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余震讓地面像海浪般起伏，林杳踉蹌著要跌倒，被對方穩穩攬住肩膀。年輕男生單手解開腰間的安全繩，三兩下系在她腰間：“抓緊繩子跟著走，前面還有三個塌方點。“掌心相觸的瞬間，林杳聞到淡淡的消毒水味。她盯著男生后頸被碎石劃破的傷口，突然發現他迷彩服背后印著“青川大學志愿者“的字樣。

“你多大？“穿過最后一道裂縫時，男生突然回頭。應急燈映得他瞳孔透亮，睫毛在顴骨投下細碎的影，“登記表被雨泡爛了，等會去醫療點要重新填。“

林杳盯著他胸前晃動的哨子，聲音細若蚊蚋：“十六......“

“巧了，我二十二。“他笑起來露出虎牙，彎腰撥開她發間的碎玻璃，“叫哥哥不虧吧？“

晨光刺破云層時，林杳終于看清他的模樣。沾著泥點的金絲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沖鋒衣拉鏈松垮地垂在胸口，露出里面印著化學分子式的文化衫。他正半跪著給傷員包扎，繃帶繞過女人腫脹的腳踝，動作嫻熟得像做過千百遍。“小同學怎么還在這兒？“穿橙紅救援服的大叔拎著醫藥箱過來，“清林等會要去學校報到，你們順路讓他捎你去醫療站。“

被叫作清林的男生站起身，腕表帶蹭著結痂的傷口：“我叫范清林，化學系大三的。“他摘下半邊變形的眼鏡，從背包里摸出瓶礦泉水，“支教點就在鎮中學，知道怎么走嗎？“

林杳盯著他虎口處的新傷，那處皮膚被砂石磨得通紅。方才生死一線的畫面突然涌上來，她慌忙垂下頭，耳尖在晨霧里燒得滾燙：“我......我就是鎮中的學生。“

去醫療站的路上飄起細雨。范清林把沖鋒衣罩在她頭上，自己淋著雨核對物資清單。林杳縮在過大的外套里，聞見領口淡淡的留蘭香，混著雨水沁進鼻腔。

“你手臂要縫針。“范清林突然停下腳步。醫療帳篷近在咫尺，他低頭查看她手肘的擦傷，睫毛幾乎掃到她腕間的紅繩，“怕疼嗎？“

林杳搖搖頭，又慌忙點頭。她看見對方從急救包掏出棒棒糖，塑料紙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暈。“葡萄糖能止疼。“范清林把橙子味的糖果塞進她手心，轉身和護士交代傷情。林杳含住糖球，舌尖漫開酸甜滋味時，聽見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對了，下周開始我教高二化學。“

拆線那天又下暴雨。林杳攥著繳費單穿過門診大廳，看見范清林站在掛號處和人比劃手勢。他今天沒穿迷彩服，淺藍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

“傷口愈合得不錯。“護士拆開紗布時笑道，“送你來的小范老師特意叮囑用可吸收線，說小姑娘怕留疤。“

林杳盯著窗外的雨簾，聽見自己心跳震耳欲聾。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慌忙把練習冊蓋在拆線的傷口上。墨跡未干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被雨水暈開，在扉頁氤氳成小小的水洼。

“這道題解法太繞了。“修長手指突然點在幾何題旁，“輔助線應該從D點引到......“林杳觸電般縮回手，練習冊啪嗒掉在地上。范清林彎腰去撿，后頸的創可貼邊緣翹起，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疤痕。

“下周開始晚自習有答疑。“他把練習冊放回窗臺，指尖殘留著碘伏的味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輸液室的電子鐘跳到整點，林杳聽見血管里奔涌的轟鳴。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溪，她看著對方鏡片上滑落的水珠，輕聲說：“林杳，杳杳鐘聲晚的杳。“

“好名字。“范清林從帆布包里掏出牛皮本，撕下張便簽寫了幾行字，“這是我的手機號，復習遇到難題隨時找我。“

便簽夾在練習冊里，被雨水洇濕的墨跡慢慢化開。林杳看著那個龍飛鳳舞的“范“字，突然想起地震那日他掌心的溫度。窗外的香樟樹在風雨中搖晃，嫩綠的新芽正悄悄爬上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