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斜照西窗時，檐角的冰棱正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我蜷在藤椅里打盹兒，眼皮突然被什么輕輕叩擊。睜眼望去，院角泥地上竟憑空冒出一粒碧玉般的火星。這團不成形的印記竟似活物般蠕動，須臾間便舒展成梧桐葉的形狀。

“這是...鳳凰木？“鄰家學塾的童子舉著描紅本蹦跳而來，衣襟沾著墨跡未干的“人之初“。他指著葉片上跳動的金線驚呼：“先生昨日剛教過'灼若其華'，這葉子倒像是蘸了朱砂寫的！“

話音未落，那團丑陋印記竟發出嬰啼般的嗡鳴。我恍惚看見自己赤腳踏進濕潤的泥土，指甲縫里立刻沁入某種古老的腥甜。種子破土的剎那，地底傳來萬千鐵器相擊的鏗鏘，仿佛沉睡的兵馬俑正在蘇醒。嫩芽頂著露珠瘋長，樹皮上的紋路漸漸顯出蟠螭游走的姿態，枝椏間垂落的須根竟是無數金絲編織的瓔珞。

“這可是了不得的寶物！“提著銅鑼的剃頭匠不知何時圍攏過來，他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渾圓，“去年東街李大戶埋了顆夜明珠，也是這般綠瑩瑩的。“說罷竟將剃刀插進泥土，“待我明日請個風水先生來看...“

雷聲驟起時，我正騎在樹冠上俯瞰全城。樹根在地面翻涌如虬龍，枝椏間懸掛的青銅鈴鐺奏響編鐘古樂。忽見東南方升起黑壓壓的云團，隱約有哭嚎聲從云端傳來。驚醒時冷汗浸透三重棉被，窗外梧桐已化作焦黑枯樁，樹皮龜裂處滲出的暗紅樹脂，在月光下宛若干涸的血河。

古玩商的黃銅煙桿在暮色里明明滅滅，煙圈盤旋著鉆進開裂的樹樁。“崇禎年間江南匠人用砒霜泡土，施童男童女尿催長，說是要獻給皇陵做梁柱。“他忽然壓低聲音，“前朝秦淮河底的沉船里，打撈出過用童尸漚制的楠木。“煙灰簌簌落在樹皮斷面上，那些砒霜結晶竟折射出詭異的幽藍。

我摸著祖父留下的樟木箱，箱底半截老根仍在散發樟腦香。五十年前暴雨傾盆的夜晚，老樟樹被鋸成棺材板時，滲出的汁液染紅了整條巷子的青石板。祖父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樹啊，活得長不如活得韌。“此刻那些暗紅的血痕仿佛在低語，將百年光陰凝成琥珀色的箴言。

夜雨裹挾著樟腦香飄進窗欞，我在案頭抄錄《齊民要術》。狼毫筆尖突然頓住——宣紙上的墨跡竟被窗外滲出的樹汁暈染成詭異的圖騰。湊近細看，焦黑的樹皮裂縫間涌出細小的文字：“大明永樂三年，工部侍郎劉謹以宮女乳汁澆灌...“墨跡在“乳汁“二字處突然扭曲成血色漩渦，仿佛有無數冤魂在紙面游蕩。

城隍廟的銀杏葉落盡那天，我在禪房遇見位老僧。他正用枯枝給蘭草培土，斷裂的枝干截面光滑如鏡。“知道古樹為何能活千年嗎？“老僧將清水澆在焦黑的樹樁上，暗紅汁液竟泛起七彩流光，“每道年輪里都藏著一場雷劈，每圈紋絡間都鎖著一回枯榮。“說罷指著墻上斑駁的楹聯：“青山本無價，得閑便是仙。“

返程時路過林場，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在暴雨中閃爍：“新型速生林，三年成材，投資回報率高達300%“。推土機的轟鳴聲里，我恍惚看見無數梧桐種子正在泥土中痛苦扭動，它們的根須正瘋狂地吮吸著地下的砒霜與童尿。雨滴打在安全帽上發出密集的鼓點，仿佛有無數冤魂在跳最后的祭舞。

縣衙后院的荒草叢里，半截生銹的界碑若隱若現。碑文記載著光緒年間某位縣令力排眾議，將祖墳旁百年老槐移栽至衙署。如今那截枯樁仍刺破青天，虬結的根系在磚縫間織就血色羅網。“當年他說這樹是'鎮宅之寶'，“文書吳伯蹲在井臺邊擦拭銅鏡，“結果第二年就趕上庚子賠款，知府大人帶著家眷連夜跑了。“

書齋里的青銅燭臺上，燃燒的鯨油將我的影子投射在《營造法式》的書脊上。那些繁復的斗拱結構在光影中復活，化作無數飛檐翹角在虛空構筑巍峨城樓。窗外的梧桐枯樁突然滲出暗紅汁液，在宣紙上暈染出未完成的《千里江山圖》。朱砂色山巒間，隱約可見戴著鐐銬的樹靈正在云端奔跑。

寒露那日，古玩商帶來一卷發黃的《申報》。泛黑的鉛字記載著百年前的奇聞：“光緒二十七年，滬上某富商購得'速生梧桐'十二株，植于黃浦江畔。未及三年，樹干盡現砒霜結晶，江水皆染赤色。“報紙邊角粘著片干枯的梧桐葉，葉脈間竟是用鋼筆新寫的狂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深冬的雪夜，我在祖父的樟木箱底發現一匣褪色的信札。蠅頭小楷記錄著民國初年某位林學家的實驗日志：“嘗以童尿澆灌梧桐幼苗，半月竟生尺余。然其木質疏松，遇風折。“信紙背面是幅炭筆畫：虬曲的老樹根須穿透青石板，纏繞著半截生銹的鐵路軌枕。

當我再次夢見騎在梧桐樹冠上時，云層深處傳來遙遠的汽笛聲。焦黑的樹干上忽然顯現出細密的銘文，那是用血寫就的《禹貢》殘篇。風起時，萬千葉片化作金箔紛飛，每片上都烙著歷代皇帝的年號。最末一片飄落在我的掌心，赫然是“甲辰年“三個朱砂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