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第五次擦過雕花窗欞時,周淑云終于放下批改到一半的作文本。鋼筆尖在《歸去來兮辭》箋紙上洇出墨點,像極了巷口那株百年老桂飄落的褐蕊。她摘下老花鏡揉了揉太陽穴,檀木書案上的青瓷茶杯正裊裊升騰著白霧,將玻璃窗上的霜花洇成朦朧的漣漪。
這座始建于民國的二層小樓總在深秋午后唱歌。松木地板會隨著穿堂風輕吟,黃銅門環與穿堂風合奏,連樓梯轉角那盞蒙塵的琺瑯臺燈,都在光影交錯時發出細碎的叮咚聲。此刻西斜的日光正攀著磚縫間的爬山虎游走,將“周記皮影坊“的金漆匾額映得忽明忽暗。
“周老師!您的掛號信——“
郵遞員小陳的喊聲驚飛了檐下的家燕。周淑云攏了攏煙灰色開衫,青磚院墻上垂落的紫藤花枝勾住了她銀白的發髻。當她接過那個印著市政公章的信封時,指尖觸到某種冰涼的預感,就像三十年前捧著丈夫病危通知書時的觸感。
廚房飄來當歸雞湯的香氣,砂鍋蓋被蒸汽頂得咔嗒作響。周淑云把信封輕輕壓在硯臺下,轉身從五斗柜第三格取出蜂蜜罐。玻璃罐里沉著去年重陽節采的桂花,金燦燦的花瓣在琥珀色蜜漿里舒展如初,恍惚還是女兒周敏出嫁前蹲在院中搖篩子的模樣。
“砰!“
后墻根突然傳來悶響,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落葉聲。周淑云握著湯勺的手頓了頓,嘴角漾起細紋。她故意將櫥柜門關得哐當響,果然聽見窗臺下傳來壓低的抽氣聲。
“周小棠同學,“老人推開吱呀作響的榆木窗,“上周摔壞的青花盆還沒賠呢。“
十五歲的少女正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僵在原地,運動鞋卡在墻頭爬山虎糾結的藤蔓間。秋陽穿過她凌亂的馬尾辮,在粉墻上投下躍動的光斑,發梢沾著的銀杏葉像別了滿頭的蝴蝶發卡。
“奶奶您聽我解釋!“女孩手忙腳亂地揮舞雙臂,“張主任說今天有重要通知必須當面送達,我怕他們...“她的聲音突然噎住,目光死死盯著書案上露出一角的牛皮信封。
周淑云心頭一顫。孫女書包側袋露出的彩色傳單邊角,分明印著刺目的鮮紅數字“7“,像道淌血的傷口。她想起三個月前的業主大會,開發商代表西裝革履地展示效果圖時,說“歷史風貌“的語氣就像在說動物園的仿古籠舍。
“先喝碗湯暖暖。“老人將青花瓷碗推過八仙桌,碗底與老榆木桌面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劃痕嚴絲合縫——那是兒子周明遠幼年刻下的“疆域圖“,現在仍能辨出歪歪扭扭的“廚房要塞“和“書房禁地“。
周小棠捧著碗卻不喝,睫毛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陰影:“今天...沒收到什么特別的東西吧?“
雕花木窗外,最后一片梧桐葉正打著旋兒落在青石井欄上。周淑云望著孫女運動服上歪斜的校徽,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同樣的深秋午后。彼時剛上初中的周敏也是這樣攥著退學申請書,在井臺邊把藍布裙揉成了咸菜干。
“小棠,“老人從博古架取下纏著紅繩的銅鑰匙,“幫奶奶把閣樓的樟木箱搬下來吧。“
樓梯間的灰塵在斜陽里起舞。周淑云扶著榫卯松動的扶手往上走,每一級臺階都在訴說往事:第三階有明遠磕破額頭留下的暗紅印記,第七階藏著敏兒初戀時疊的千紙鶴,轉角處那道劃痕是丈夫周文彬安裝電燈時留下的“施工紀念“。
閣樓彌漫著陳年的沉水香。當周小棠踮腳去夠橫梁下的樟木箱時,褪色的藍印花布窗簾突然被秋風掀起,1948年的老照片在斜陽里忽閃——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少女站在皮影幕布后,指尖銀針牽著細若游絲的羊皮影人。
“小心!“
泛黃的宣紙雪片般飄落。周小棠慌忙去接,卻見飄在最上方的紙頁上,墨色小楷工整地寫著:“民國三十七年冬,余觀西洋影戲歸來,忽有所悟。若以琉璃罩燈改良皮影光源,輔以凸透鏡組......“
“這是太爺爺的筆記?“少女的瞳孔被暮色點燃,“原來咱家皮影戲當年這么先進!“
周淑云彎腰拾起一張圖紙,指尖撫過精密的光路設計圖。那些交錯的線條突然與記憶重疊:五歲那年除夕,父親周慕白抱著她調試新制的投影燈,琉璃燈罩將十二生肖皮影投射在整面磚墻上,光影間躍動的金鯉差點游進天井的荷花缸。
“奶奶您看!“周小棠突然舉起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夾層里還有東西!“
銅鎖墜地的脆響中,泛著幽藍的玻璃底片滑落而出。周淑云的手忽然劇烈顫抖——那是1953年全家福的底片,穿著列寧裝的母親懷抱咿呀學語的她,父親的長衫口袋里還露出半截皮影操縱桿。
暮色漸濃,老座鐘突然敲響六下。周小棠摸出手機照明,冷白的光束掃過墻角蛛網密布的皮影箱。剎那間,褪色的驢皮影人竟在光束中泛起奇異的虹彩,斑駁的油彩重新鮮亮如初,關羽的青龍偃月刀上流轉過一道凜冽寒光。
“天啊!“少女的驚呼驚飛了梁上燕,“這些皮影...在發光!“
周淑云踉蹌著扶住橡木梁柱。她看見投射在灰墻上的不只是皮影,還有層層疊疊的虛影:穿長衫的學徒們研磨礦物顏料,戴圓框眼鏡的賬房先生撥打檀木算盤,黃包車夫在門廊下喝著大碗茶...1930年代的周記皮影坊正在光影中復蘇。
“叮鈴——“
穿堂風掠過檐角銅鈴,幻影倏然消散。周小棠的手機啪嗒掉在積灰的地板上,照亮了那張不知何時飄落的拆遷通知。鮮紅的“七日限時簽約獎勵“像一道符咒,正靜靜躺在曾祖父手繪的皮影街景圖上。
“奶奶...“少女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不要搬去鴿子籠似的電梯房,不要和百年老桂說再見...“
周淑云將孫女攬進懷里,蒼老的手掌撫過她抽動的肩胛。月光悄悄爬上博古架的紫砂壺,照著壺身刻的那行小楷:“慕白先生雅玩,丁亥年小雪贈“。
樓下突然傳來門環叩擊聲。周淑云透過格子窗望去,只見巷口的梧桐樹下停著輛黑色公務車,幾個夾著公文包的人影正在丈量門樓尺寸。為首的中年人舉起相機,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她仿佛看見1937年的日本軍官也在同樣的位置舉起了軍刀。
“小棠,“老人忽然挺直微駝的脊背,“明天放學去舊貨市場買些松節油和細羊皮。“她摘下頸間的翡翠掛墜,露出從未示人的鎏金鑰匙,“咱們周家的皮影戲,該唱最后一出了。“
夜風卷著枯葉叩打窗紙。當周淑云鎖上閣樓時,沒注意到有張底片粘在了鞋底。月光穿過底片上的全家福,在木樓梯上投出奇異的光斑——照片里周慕白的長衫下擺,竟隱約浮現出西洋懷表的金屬鏈。
樟木箱深處,某個九宮八卦鎖機關正在悄悄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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