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藝術團后,陸左寧想起還有一筆撫恤金未領,便去了一趟鄉政府,又在超市買了一大堆慰問品,開車去往五師叔的住所。
五師叔因患有腦梗退出了藝術團。他十七歲便開始跟著陸錦年練習打鐵花,當年為了跟隨陸錦年參加民俗藝技大賽,曾經沒日沒夜的練習,是陸錦年重點培養的十大弟子之一,期間他因一場意外受過重傷,但他都勇敢的挺了過來,最后卻沒能挺得過疾病,他一生熱愛打鐵花,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打了大半輩子鐵花,現在這雙手連柳木棒都拿不穩。
一路上陸左寧都在講著五師叔的事跡,兩個女孩就像聽故事一樣靜靜的聽著,感受著民俗文化帶來的熏陶,每個打鐵花人的背后都有著匠人的堅守與付出,她們還未開始拜師學藝,就已經深知其中的千辛萬苦。
五師叔的家住在劉店鎮沙坪村,地處伏牛山腳下,屬于中原丘陵地區,氣候溫和。隨著車輪的行進,一幅寧靜而純粹的景象出現在面前。山川翠綠,阡陌縱橫,溪水潺流,青磚黛瓦,仿佛靜臥于時光之中,透露著歲月的韻味。
幾個上年紀的人坐在門前聊天,時不時發出一陣歲月靜好的笑聲,腳底是一群悠然覓食的雞鴨,這些家禽在藍天白云下自由生長,不受任何束縛和污染,羽毛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澤,,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一個佝僂的背影出現在胡同口,他穿著一身藍運動服,斜陽將他的四肢拉長,他走起路來步履搖擺,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每艱難的邁出一步都向一側偏沉。光影照射在他花白的頭頂上,像一道銀白的簾幕,映襯出一種凄涼人生的意境。
陸左寧的目光一顫,仿佛被什么力量觸動,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沉的憂傷,這就是曾經玉樹臨風的五師叔嗎?似乎每見他一次都會蒼老一歲。他打開車門快步沖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顫抖著聲音說道:“五師叔......我給您買的拐杖怎么不用?”。
看到他,五師叔那只混沌充血的眼睛出現了一絲光彩,由于語言中樞神經受損,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拐杖不能隨便碰,只要拿起就丟不掉,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走路,我不能讓病魔把我打敗。”
陸左寧想說什么卻如鯁在喉,心里很是難受,好強的五師叔依然不改往日斗志,即使命運奪去了他的健康,他也要和命運斗到底。
“左寧,鐵藝廠那么忙,你不用經常來看我。你爸爸每次演出回來都會來看我,還有你幾個師叔師弟們也經常來,我其實一點都不孤獨。”由于后遺癥所致,五師叔那擠出的笑容也顯得有些僵硬,但是能看得出來他的開心由心而發。
“五師叔,我是來為您送撫恤金的。”陸左寧將一個信封放到他滿是老繭的手里,曾經這充滿力量的手,打出了漫天的星河璀璨,而現在卻只能去接這微薄的撫恤金。
五師叔顫顫巍巍的將撫恤金貼在胸口,干癟的嘴唇痙攣了幾下,說道:“這些年多虧了你爸爸,幫我申請了傷殘撫恤金和低保,還經常用他演出的錢來接濟我,不然我這妻兒老小的都不知道該怎么過了......”
五師叔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常年臥病在床,還有一個準備考大學的兒子,自己也是一個病人,壓力很大。陸左寧嘆了口氣,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慮:“五師叔,您為藝術團付出了半輩子,我們做這些都是應該的。藝術團的師叔和弟子們都記掛著您,您只要把身體養好比什么都好,經濟方面您不用擔心,大家都會為您分擔。”
五師叔臉頰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著,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扯。每一次抽搐都像是在訴說著一段過往的故事。
“你爸爸他們來看我的時候,經常給我講演出的事,我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我能想象出那幅畫面。我現在不能打鐵花了,但我感覺自己還有殘余的一點價值,最起碼我可以為他們加油喝彩。我現在天天守著電視,就等著看我們確山打鐵花在決賽上的精彩表演了。”
陸左寧用力的點著頭,信心十足的說道:“我爸爸說了,這次一定要讓打鐵花上央視的元宵晚會,完成爺爺的遺愿。”
五師叔那渾濁的眼眸,如同歷史的畫卷,記錄了過往的風霜。其中有很多關于二師兄陸遠澤的回憶,他的辛苦和付出,他都看在眼里,陸遠澤已經活成了師父想要的樣子,師父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
見叔侄倆快要聊到尾聲,蘇星珞和茉小離這才想起來還沒和五師叔打招呼,當她們走到對面時,忍不住呼吸一窒,差點驚叫出聲,這張臉上竟然只有一只眼睛!失去眼珠的右眼皺巴巴的縮在一起,上下眼皮已經形成了一條直線,一眼看過去令人心驚肉跳。
看到兩個女孩的驚嚇表情,五師叔的臉頰抽搐了幾下,充滿歉意的說道:“不好意思啊姑娘,嚇到你們了,二十幾年前,我在練習打鐵花的時候,出現了鐵水泄漏飛濺失控的意外,右眼被炸瞎,原先還有個眼珠做裝飾,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眼簾也跟著萎縮了......我很慶幸傷好之后還能繼續打鐵花,如果不是我得了腦梗,現在還能正常打鐵花。”
右眼被炸瞎后還熱情不減的打鐵花?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力量?而且他還穿著打鐵花的運動服。
蘇星珞的眉頭緊鎖,眼睛里透露出一絲困惑的神色。茉小離那瞪大的眼睛中也閃爍著難以理解的光芒,如果說她是為了用打鐵花來成名,那么這位五師叔是為什么?
一個穿著藍針織衫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她五官精致,眼睛大而明亮,大概是常年在地里干農活,她的膚色略顯黝黑,臉上的紋路仿佛是時間的刻痕,記錄著她的辛勞與堅韌。偌大的背簍在她瘦小身板有一種喧賓奪主的感覺,壓的她有些搖搖欲墜,她用手拉緊了背簍邊緣繼續向前走。
五師叔看到她時,神情焦急,臉頰抽搐,兩只手僵在空中卻又無能為力。陸左寧急忙迎上去,幫她將背簍卸下來,叫了一聲:“五嬸。”
五嬸臉上的笑容和頭頂的太陽一樣溫暖,拉著他指手畫腳的表達著什么,然后指著背簍里帶著新鮮泥土的紅薯一陣比劃,大概意思是要將這些紅薯送給他。沙坪村由于地處伏牛山余脈,土地富含鉀和硒元素,自然肥力高,所產的紅薯香氣獨特,糯而不粘、無筋無絲、甜度適中、營養價值極高,被譽為“種在龍骨上的蜜薯”。
陸左寧沒有辜負她的心意,吩咐蘇星珞和茉小離去裝紅薯,兩個女孩這才明白,原來五嬸是個啞巴。
聽說五嬸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因家里窮耽誤了醫治,導致失聲。長大后雖然出落的就像一朵花,但是好的小伙子都不想娶一個啞巴。給她說媒的不是傻子就是老光棍,還有死了老伴的老頭,她已經做好一輩子單身的準備。當她知道五師叔被炸瞎一只眼睛的時候,便主動過去照料。她之前經常看五師叔的打鐵花,早就連花帶人一起愛上了,因為是啞巴心有自卑,只能默默看著五師叔打鐵花,看著他就像變魔術般,揮手將鐵水化作漫天飛舞的星河,那個時刻她便將所有的美麗都裝進心里,沒有想到命運將他們栓在了一起。
雖然無法聽到五嬸親口說出對五師叔的愛,但是從她溫柔眼神便能看出,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幸福。
五師叔滿懷歉疚的望著日漸消瘦的妻子,心底涌起一陣心酸,顫抖的說道:“以前的我天天忙著帶弟子,四處打鐵花,從來都沒有照顧過家,你五嬸從未有過一句怨言,把老人和孩子照顧的井井有條。現在的我終于可以天天在家了,但卻一天也離不開你五嬸的照顧。如果不是你五嬸,我堅持不到現在。”
五嬸在蓬亂的發絲中抬起頭,回應了丈夫一抹溫柔的笑,她的笑充滿溫馨和治愈,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柔和起來。深情藏于心間,動情無需言語,她雖然不會說話,但陪伴就是她最好的告白,在五師叔意氣風發時她不打擾,在五師叔意外失去一只眼睛時,她勇敢的奔向了他。
蘇星珞和茉小離的心底泛起一陣巨大的漣漪,這種可以為對方犧牲一切的精神,才是真正的愛情,就像打鐵花一樣經得起千錘百煉。
離開的時候,蘇星珞欲言又止的轉過頭,望著五師叔那只獨眼問道:“五師叔,您......后悔學打鐵花嗎?”
光影透過樹枝灑在五師父臉上,金色的光芒與他那只獨眼交織在一起,閃爍出一抹不滅的光芒,那是他曾經的夢想之光,不管什么時候這道光都在他心中。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鄉下人,但我有一個遠大的夢想,我想用我這雙平凡的手打出滿世界的光亮,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讓大家都在這樣的光亮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夢想。我雖然只剩下一只左眼,但是不影響我追逐夢想。我唯一后悔的是自己太貪杯,不然現在還能和師兄弟們一起打鐵花。”
五師叔的話就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兩個女孩心上,一路上她們都陷入沉默中,眼前不斷浮現著只有一只左眼的五師叔。
陸左寧默默地凝視著她們,眼神顯得專注而若有所思:“兩位姑娘,如果你們后悔了,明天就可以回去。”
茉小離的腦袋搖的就像撥浪鼓,人生就是一場賭博,她要賭自己贏。蘇星珞也跟著搖了搖頭,在沒有辦好事情之前她不會回去。
“那好,明天我送你們去鐵藝廠。”陸左寧點了點頭,神色中透露出一絲擔憂,如果到時候父親堅持不收她們,他就按照雙倍工資支付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