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現代經濟體的活力之源

出色的生產率的秘密在于不斷發現新問題并掌握新規律,從而取得新結果、建立新關聯。如果沒有新觀念的涌現、新目標的設定,數學研究的內容就會枯竭,并很快在機械的邏輯證明中精疲力竭、陷入停滯。從這個角度看,對數學研究貢獻最大的人是那些以直覺而非嚴密證明而著稱的人。

——菲利克斯·克萊因,

《19世紀數學發展講義》

本書第一部分將介紹,首批現代經濟體是西方現代社會在19世紀早期崛起的核心。現代經濟表現出的空前活力也映射在社會的其他領域。因為活力以多重方式展現出來,所以現代經濟不但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標準,還影響到生活的本質特征。接下來將討論創造歷史的現代經濟是如何及為何出現的。

這里使用的“現代經濟”一詞并不表示目前的經濟,而是指具有高度活力(即充滿創新的意愿、能力和抱負)的經濟形態。有人或許會問:現代經濟之所以稱為“現代”,根據何在?這就好比問現代音樂的現代性來自何方。如果國民經濟是由各種經濟制度和經濟態度(經濟文化)組成的復雜構造體,那么是其中的哪些要素構成的何種結構保證和激發了現代經濟的活力?首先,我們需要厘清活力的概念及其與增長的關系,這兩個方面經常被混淆。

創新、活力與增長

重申一下,創新是指新工藝或新產品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成為新的生產實踐。[15]這種新的生產實踐在推廣前可能只在某個國家出現,或者在某個跨越國境的地區出現。任何創新都既涉及新事物的原創(概念構思和開發),又涉及其試點應用。因此,創新依賴于整個系統。有創新構想的人和企業只是開端,要獲得良好的發展前景,社會還需要有專業知識和經驗的人判斷是否值得開發,是否應該投資某個推薦項目,在新產品或新工藝開發出來之后,還需要判斷是否值得嘗試推廣。

直到最近幾十年,人們都認為支持創新的這套系統就是各國的國民經濟。為了開展創新,一個國家必須做自己的開發和應用工作。但在全球經濟中,各國經濟對外界的開發是開放的,某個國家開發的新事物可能在其他國家得到應用。假如某項聯合或獨立完成的創新已被其他國家采用,那么從全球視角來看,它在本國的應用就不再被視為創新。當然,挑選在本國市場具有良好前景的引進產品,與挑選要開發的創意一樣,也需要敏銳的洞察力。創新和模仿存在本質區別,但并不容易劃出一條絕對的界限。

我們也必須理解經濟活力的概念,它是創新背后的深層動力與制度的綜合體:革新的動力、必要的能力、對新事物的寬容度以及有關的支持制度。因此,這里所說的活力是指創新的意愿和能力,而非現實的條件和障礙。活力與人們通常所說的靈活性不同:靈活性是指對機遇的敏感性、對行動的準備以及熊彼特所說的“把事情做成”的激情;活力決定著創新的正常規模,當然其他因素(如市場環境)也會對結果造成影響。同時,就像作曲家可能有創作的高潮和低谷一樣,社會也可能出現創新的短缺期和爆發期。因此在活力水平(創新的基本趨勢)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實際的創新節奏也可能表現出顯著的波動。“二戰”后的歐洲在20世紀60年代出現了少量創新,例如比基尼、新浪潮電影、甲殼蟲樂隊。到1980年,隨著財富與收入的比例恢復到過去的水平,創新浪潮也隨之消退。很明顯,歐洲的活力并沒有(哪怕部分)恢復到兩次世界大戰間歇期的高水平,當然這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支持才能讓大家信服。

測量活力程度的一個辦法就是測算上面提到的動力和制度,即產生活力的投入。另一種辦法是測算產出規模:近年來的平均年度創新數量,從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中去除資本和勞動力增量后的部分,再去除非正常市場環境的影響,以及從其他國家照搬過來的“偽創新”。如果我們能夠觀察到的話,創新過程所產生的10年期平均收入就可以視為其產出規模的粗略測算。或者我們可以將各種類型的旁證匯集起來測算創新的規模,例如新公司的創建速度、員工流動率、20家最大企業的流動率、零售店的周轉率以及產品通用編碼的平均使用期限。

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率并非測量活力程度的有效指標。全球經濟會受到一個或多個活力強大的經濟體的驅動,這使某些活力較弱甚至完全沒有活力的經濟體通常也可以獲得與高速前進的現代經濟體極為接近的增長率,生產率、實際工資與其他經濟指標保持與先進國家類似的高增長。活力不足的國家能保持這樣的增速,部分原因是與高活力經濟體開展貿易,但更多是因為它們有足夠的靈活性來模仿現代經濟體應用的原創產品。意大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1890~1913年,意大利的單位工時產出保持了與美國同樣的增速,一直是比美國低43%的水平,在國家排名表(反映生產率和實際工資相對水平的排名表)上既未上升也未下降。但沒有哪位經濟史學家會認為那時的意大利經濟具備很強的活力,更不用說達到美國水平。

活力較弱的經濟體甚至可以在一段時期內表現出比高活力的現代經濟體更高的增長率,這種短暫的增長率提升可能是由于其自身的經濟結構調整,如靈活性的增加或者活力水平在很低的水平上略有提高。但隨著這些經濟體的相對位置的提升,對現代經濟實現了部分“追趕”,其增速將回到正常的全球平均水平,高增速會在接近追趕目標時消退。即使有全球最快的增長速度,也不意味著某個經濟體就具備很高水平的活力,更不用說最高水平的活力。瑞典就是典型的案例:1890~1913年,瑞典的生產率增速高居世界第一,新公司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其中的幾家還成為知名公司,可是瑞典并沒有美國或者德國那樣高水平的創新活力,在隨后的幾十年里,瑞典的生產率增速下跌到美國之下,1922年至今,再沒有任何一家新公司進入股票市場前10位。日本在1950~1990年的高速增長也是一個案例:許多觀察家認為日本經濟具有很強的活力,但那段時間的高增長并不是日本全國實現高度現代化的反映。日本沒有實現轉型,而是抓住機遇,引進和模仿了其他現代經濟體已有數十年積淀的先進經驗。中國自1978年后實現的創紀錄增長則是最新的案例:在其他國家看來,中國展現出了世界級的活力水平,而中國人卻在討論如何煥發本土創新所需要的活力,因為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高速增長將很難維持下去。

因此,一個國家的活力對促進生產率提高來說并不新鮮。如果世界其他國家極具活力,某個國家自身的活力水平對增長來說并非必要條件,保持足夠的靈活性即可。如果國家規模太小,其活力有限,也不能構成增長的充分條件。世界相當多的國家保持活力可實現全球性增長,避免不利情況出現。充滿活力的現代經濟體是全球經濟增長的發動機,這在今天與19世紀是一個道理。

盡管某個經濟體的生產率(如單位工時產出)在一個月甚至一年內的增速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其自身的活力水平,但我們可以考慮把該經濟體的生產率與其他經濟體的相對水平作為測算指標。的確如此,除極少數案例外,生產率水平達到或接近世界領先水平的經濟體都是因為自身有很高的活力水平。然而,某個國家的生產率水平較低既可能反映活力不足,也可能反映靈活性不足,或者兩種缺陷并存。所以,生產率的相對水平同樣不是反映某個經濟體活力的良好指標。

要深入測算某個經濟體的活力,我們必須揭開面紗,深入分析經濟中的哪些結構因素可能對激發或制約活力產生顯著影響。

歷史上出現的現代經濟體的內部運動

現代經濟通過人才和思想參與商業創新活動產生經濟知識。然而,熊彼特提出的“間斷平衡”的準經典理論否定了所有思想在現代經濟中的作用。這一理論占據主流地位所產生的影響是,直到今天,政策制定者和評論家都分不清現代經濟體、欠現代經濟體和非現代經濟體的差異。他們將所有國家的經濟(包括高度現代的經濟)都視為產品制造機器,只不過效率不同,某些國家只是在自然條件或政策上存在缺陷。

但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現代經濟體的某些獨有特征,那就是創意。國民收入統計數據中可見的“產品和服務”基本上都是過去的創意的物化成果。現代經濟主要從事以創新為目標的活動,這些活動是包含多個階段的完整過程:

? 提出新產品或新工藝的概念。

? 開發新產品或新工藝的前期準備。

? 開發項目的融資決策。

? 選定的新產品或新工藝的開發。

? 新產品或新工藝的市場推廣。

? 成果評價以及由最終用戶試用。

? 某些新產品或新工藝的大規模應用。

? 試用或早期應用之后的改進。

在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經濟體中,斯密曾關注勞動分工所產生的專業化帶來的收益,創新活動也存在專業分工:某些人全身心地為負責新產品構思和設計的團隊工作;某些人在金融行業工作,選擇值得投資的新公司;某些人與開發新產品的企業家共事;某些人則專注于市場推廣等業務。同樣重要的是,在具有高度活力的經濟體中,大多數參與者都會把部分時間用于思考:有沒有新創意可以改進目前的工作,把事情做得更好,或者找到更好的項目。這種類型的活動就是所謂的創意產業。在具有充分活力的經濟體中,服務于創意的活動可能占總工時的1/10。然而,對新創意和新實踐的投資雖然有可能擠掉某些熟悉的投資活動的崗位,卻可能激發大量為新產品制造服務的新投資活動,結果會對就業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創新活動乃至更普遍的投資活動的勞動密集程度往往較高,而資本密集程度較低,消費品生產則不同,例如食品生產就會使用大量的資本(如鐵柵欄)和能源,能源生產也會使用大量資本(如修建鉆井架、水壩和風車)。

19世紀和20世紀的現代經濟體是如何運轉的?我們可以像亨利·格雷(Henry Gray)的《格雷氏解剖學》(Gray’s Anatomy)那樣,從結構解剖開始。我們看到現代經濟體中有多條創新活動的線索,它們平行發展,代表創意之間的競爭。在一個規模足夠大的經濟體中,新的商業創意每天都在誕生,其中大多數是在企業內部涌現。這些創意的開發通常需要企業有足夠的專業能力,某些項目有熱心的企業家參與,但未必都能找到資金支持。資本只會流向那些企業家和投資者認為有良好市場前景的項目。在得到支持的項目中,并不是所有項目都能成功地把最初的創意嵌入足夠廉價、能被市場接受的產品。在推向市場的新產品中,只有最終用戶(管理者或消費者)判斷值得率先嘗試的產品才能得到訂單和銷路,其中又只有一小部分能表現出會被廣泛接受的跡象,進而得以繼續生產,或者可以將生產規模擴大到盈虧平衡點以上的水平。能順利通過這種選拔機制并最終成功的創意可能是萬里挑一。麥肯錫公司開展的一項研究估計,每10 000個商業創意會產生1 000家企業,其中100家會得到風險資本,20家可以上市,2家最終會成為市場領先者。

我們也可以描述一下社會主義經濟體中相對應的競爭過程:企業是國有的,資金支持來自國有開發銀行。我們還可以描述一下社團主義經濟體中相對應的競爭過程:企業雖然名義上是私人所有,但實際上被政府控制,資金也由政府控制的銀行提供。我們所闡述的歷史上的現代經濟體不屬于以上這兩種結構,過去兩個世紀的現代經濟體(主要是英國、美國、德國和法國)都曾是典型的現代資本主義,今天在不同程度上依然如此。

在這些真實的現代經濟體以及在任何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體中,為創新提供初始資本的決策是由投資人、金融家和股份持有人做出的,投入的資金來自他們自己的財富,其他決策人還包括私人所有制的金融公司的經理,這些“資本家”(其中某些人其實只有很少的財富)提供的全部投資和借款決定著整個經濟體未來的發展方向。為某個新創意進行開發規劃并尋求資金的人主要是生產商或職業經理人,他們創辦新的私營企業,或者在現有的私營企業中推動開發項目。為把從事此類活動的生產商與生產成熟產品的生產商區分開,人們把前者稱為“企業家”。通常來說,企業家會把自己的一些資本投入新事業。創新項目的企業家和投資人甘苦與共,分享可能的財務收益,也分擔回報不佳造成的損失。當然,收益的最終結果不是單一因素決定的,某個項目與其他項目相互競爭會降低私人收益,推高土地租金和勞動力價格。財務收益對于投入較大的投資人或企業家來說絕非無關緊要,他們的生活來源和生活標準可能都取決于項目的成敗。企業家還需要用實現成功的美好前景爭取家庭成員在精神上的支持。

在支付債權人的份額后,預期利潤將由企業家和投資人分享,但這并不是開創新事業的唯一預期收獲。企業家和主要投資人往往傾向于那些能激發想象力、調動能量的項目,他們可能還希望為社區乃至國家的發展貢獻力量。[16]某些企業家和投資人創辦企業的目的主要是體驗社會收益帶來的滿足感,他們把這一目標置于任何可能的財務回報之上。這些“社會企業家”可以和普通企業家并存,不管政府是否向他們提供資助。這個并行的創業體系同樣具有充分的活力,也是現代經濟體具備現代特征的主要因素之一。

不幸的是,除了船只和工廠的不同這類細枝末節外,大多數人在討論中并沒有把現代資本主義同重商資本主義很好地區別開來。現代資本主義當然是從早期資本主義脫胎而來,其確立了財產權利,接受了利息、利潤和財富創造等事物,肯定了個人責任的社會價值觀。重商資本主義還在威尼斯和奧格斯堡培育出了銀行,為產業發展融資并提供服務。但和創新者與貿易商的關系一樣,現代資本主義與重商資本主義也截然不同。商業經濟涉及的內容主要是產品在消費者中的分配,夸張點兒說,就好比人們收獲天然的作物,將剩余部分帶到市場上,交換其他作物的剩余產品。現代資本主義則是引入創新,企業家很快就把商人擠到一邊。隨著新業務的不斷涌現,商業時代確立的很多規則已不再適合作為標準,政府發放特許證的速度也不再能滿足爆炸式增長的需求。

更不幸的是,全世界有很多國家在壓制競爭,為保護那些有門路的人而限制市場進入,對促進和鼓勵創新卻毫無作為。操控這些經濟體的人和在其中飽受煎熬的人卻將其視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美國經濟則被視為資本主義的“例外”。在北非,由政治家、精英階層和軍隊組成的聯系緊密的小圈子把工商業作為自己的領地,外來者不可能獲得準入執照,也就不可能同老牌企業開展競爭。人們以為,“資本”(統治集團的家族財富)在這些經濟體里占據支配地位,所以就稱其為“資本主義”。其實資本主義的一個標志應該是:資本家們是相互獨立、缺乏協調、彼此競爭的,沒有哪個君主或寡頭占據支配地位。現代資本主義的特征之一是:允許和歡迎擁有創意的外來者加入,并爭取對其項目感興趣的資本家的投資。更準確地說,寡頭經濟體應該被視為社團主義的一種形態,產業部門被迫服從某種形式的政治操控。

本章開篇的問題是,什么樣的內部結構注入和激發了現代經濟體的活力?以上的討論分析了現代經濟體依靠哪些機制篩選值得開發和應用的新創意,那么新創意的產生又是由哪些因素推動的呢?

對越來越多的科學主義信徒來說,新的經濟創意的概念是陌生的,這種理論在20世紀占據了學術界的主流,更不用說完全排除任何新創意可能性的歷史決定論了。正如本書前言中所述,德國歷史學派認為只有科學家才會有新創意,這些創意在經過實驗驗證后,通常會帶來科學知識的增長。但這樣的理論從來都不具備說服力:從哥倫布到牛頓那個時代幾乎沒有創新,而從蒸汽機到電力那個時代則沒有劃時代的科學進步。但一套理論的失敗并不足以使其停止傳播。熊彼特在其處女作發表約30年后再次肯定地說,只有科學家能產生新創意,包括杜邦公司這類巨大的工業實驗室中產生的創意。[17]今天的流行理論是德國新歷史學派:新技術“平臺”上出現的天才創意家,如“萬維網之父”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芯片的發明者杰克·基爾比(Jack Kilby)和羅伯特·諾伊斯(Robert Noyce)以及計算機的發明者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他們為后續的應用浪潮開創了基礎性的突破。科學主義的說法很容易迷惑大眾。人們不需要追問科學家和工程師是從哪里得到的靈感,因為大家都知道那來自他們在實驗室里的觀察以及學術期刊上報告的新發現。研究者和實驗者的確沉迷于他們的科學和工程世界,其實,企業家和投資人也同樣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現代經濟的到來引發了改變:現代經濟把那些接近實際經濟運行、容易接觸新的商業創意的人,變成了主導從開發到應用的創新過程的研究者和實驗者,而科學家和工程師往往被他們召集過來提供技術支持。事實上,現代經濟把各種類型的人都變成了“創意者”,金融家成為思考者,生產商成為市場推廣者,終端客戶也成為弄潮兒。現代經濟在過去兩個世紀的推動力就是這一經濟體系——由經濟文化與經濟制度構成的體系。正是這一體系,而非流行理論中強調的杰出人物,才是現代經濟的活力之源。

現代經濟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想象域:負責新產品和新工藝的構思,探索其如何制作、如何使用的想象空間。創新過程所依靠的人力資源是前現代經濟沒能充分利用的。在熊彼特的理論中,前現代時期的發展依靠當時的企業家開發外來發現可能實現的項目,在談論人力資源時,他強調了“把事情做成”的決心和迫切愿望。而現代理論家認為,現代的企業家是企業的所有者或經理人,他們在并不掌握太多微觀或宏觀實際知識的情況下,“在還沒有也不可能有百分百正確的模型或決策規則時,展示出了做正確決策的能力”——這是馬克·卡森(Mark Casson)在1990年的一篇評論中對企業家的描述。投資人和企業家的這種決策才華需要所謂的判斷力(對未知趨勢的判斷)和慧根(對尚未察覺的作用力、未知的未知因素的感覺)。這種判斷力需要對不同行動的后果的想象力。企業家的這些才能被稱作“現代企業家精神”,但它并非快速變革和新事物的源泉,它并不等同于創新精神。

想象域中的自主創新過程所依賴的是另外一套人力資源,其基本要素是想象力或創造力,對可能開發和推廣的還沒有人想到過的事物的構想。如果沒有想象出另外的途徑、目標,或者沒有想象到有價值的成果,那就不可能在現有知識的基礎上獲得很大進步。因此就像大衛·休謨在其對現代社會影響深遠的作品中所言,想象力是成功變革的基礎。實現創新還要求有洞察力,看到哪個新方向可以滿足此前并不為人知的愿望或需要。這種洞察力經常被稱為“戰略眼光”,這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直覺,可以感知其他企業是否會采取類似戰略。史蒂夫·喬布斯的巨大成功就來自他杰出的創造力和洞察力,此外對探索的好奇心以及追求與眾不同的勇氣也必不可少。

如果在一個經濟體里,人們沒有創新的動力和激勵,或無法獲得創新的條件,這種想象域也就根本不存在。這套體制運轉的動力來自于財務回報和非財務回報的組合。財務回報是重要的,實現巨額盈利的前景有助于爭取家庭成員對自己的創業投入的支持。因此,如果不能合法地取得商業創意的收益(如賣給某個企業家以取得分紅,或者在能夠獲得專利保護時收取專利費或者出售專利),就不會有很多人構思和開發商業創意。如果企業家和投資人不能自由創建新企業、自由進入某個產業、自由出售企業的股份(如今主要是通過公開發行)、自由關閉企業(在無銷路時),他們就不會對創意的開發進行投資。創業家還需要知道,潛在的終端客戶(消費者和生產商)有沒有放棄現有工藝或產品、嘗試新事物的自由。總之,如果沒有財產保護和盈利的激勵,不管非財務性質的回報有多大,多數創業家都不愿冒險。

當然,對現代經濟的運轉而言,某些非財務激勵也同樣重要,甚至非常關鍵。除了財務回報外,現代經濟還依賴一種激勵性的經濟文化。社會的巨大活力使人們從小就被培養出相應的生活態度和信仰,也使他們容易被這樣的機遇吸引:有新奇的激動、有神秘的誘惑、有障礙的挑戰,以及有新風景的啟發。高度的活力要求企業界人士從小就習慣利用想象力和洞察力尋求新的發展方向,要求企業家渴望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腳印,要求風險投資人憑借直覺采取行動——“我喜歡她的標新立異”,要求終端客戶愿意嘗試那些性能價值未知的新產品和新工藝,還要求熱情、好奇與自我表現等動力因素。總之,經濟制度的巨大活力要求其所有組成部分都具備高度的活力。

創新還依賴人們的個人觀察和個人知識。產生新的商業創意的人往往都是近距離觀察某個商業領域、理解其運轉過程的人,他們了解某個領域的新產品或新工藝的潛在市場規模,而遠離所有產業的人很少能產生真正可行的商業創意。某個商業領域的從業者所能得到的知識和發現的機遇,是其他途徑難以發現的,甚至完全沒有發現的可能。

偶然看到某個零售空間有更好的用途,或者發現快遞包裹有更好的路徑,確切地說不是我們所談的創新。當然也可以說,激發新的商業投資設想的具體行業知識也會激發真正的商業創意。同樣,鼓勵新投資的積極態度也會鼓勵創新活動的創意。

這樣一來,對商業人士的創意來自何處這一問題,我們很自然地就得到了答案:它來自產業部門內部。商業人士在工作中獲得個人的觀察和知識,與共享的公共知識(如經濟學)相結合,形成了新工藝或新產品的概念構想——這與科學研究是同一道理,專注于實驗數據、專業知識的科學家結合通用學科的知識,產生了新的有待驗證的公式或猜想,從而可以為科學知識的增加做出貢獻。商業人士和科學家都要依靠個人知識、個人觀察,也分享自己所屬群體的公共知識。當然,很多科學家堅信商業人士的創意來自其行業之外,就像人們常說的作曲家的靈感來自音樂以外一樣。對于這種普遍錯覺,美國指揮家羅伯特·克拉夫特(Robert Craft)曾談到記者們與伊果·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的對話:“大師,您能說說是從哪里得到的靈感嗎?”他回應道:“當然是從鋼琴里。”

在奧地利出生、對奧地利學派影響巨大的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是首位從這個視角分析經濟運轉的經濟學家。他在1933~1945年的開創性研究中,認識到周圍復雜經濟生活中的生產商和顧客擁有寶貴的實際知識,懂得如何才能最好地開展生產、最該生產何種產品。通常來說,這樣的知識具有地域性,關系到周邊的環境,涉及五花八門的領域,并不容易被外人知曉和理解,是一種私人性質的知識。即使所有知識都能免費獲得、對公眾公開,它們也往往過于復雜、難以理解,更不用說消化吸收了。因此,這樣的知識始終分散在經濟生活的所有參與者之中,每個產業都有大量的專業知識,每個參與者都掌握自己和少數人才熟悉的細節知識。這種情況導致了兩個結果。

第一,復雜經濟的收益主要來自市場,個人和企業在其中交易產品和服務,因此實際知識的專業化分工就可以延續,人們不需要成為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精通的萬事通。某個產業出現的新知識會通過市場機制(價格下降或其他信號)迅速傳遞給整個社會。

第二,這樣的經濟如果不受束縛,會成為不斷獲得經濟知識(生產什么和如何生產)并淘汰無用的舊知識的有機體。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正確的價格會被“發現”,每個公司和參與者都像前方的探路者或者負責搜索的螞蟻,通過對所有局部變化的觀察和分析,敏感地做出反應,調整生產方向和產量。如果某些產品的產量有所提高,其市場價格的相對下降將向社會表明產品成本比從前降低了。這就是哈耶克版本的知識經濟的運轉。

不過,哈耶克的論述并不包括創新的內容,也沒有將由經濟生活參與者的創造性刺激并開發出來的自主創新考慮在內。在被廣泛引用的1945年的一篇論文中,他明確指出自己討論的話題是對“環境改變”的“適應”。這種適應當然也要依賴前文所討論的現代企業家的某些人力資源:判斷力、慧根以及開創自己事業的動力。

與創新不同,適應具有可預測的特點。適應不需要直覺性質的思維跨越,而是對遲早會發生的變化的反應,同時會拒絕不符合適應需要的其他變革。如果環境不再發生變化,適應性的反應也就不再持續。適應不是破壞性的,它是破壞的終結,而不會導致新破壞。相反,創新不是依靠現有知識可以確定的,它具有不可預測的特點。這種新事物是以前不可能知道的,但許多商業人士卻擁有這樣的錯覺,認為創新就是出去看看顧客需要什么東西。對“創新是可以預見的”這種謬論,沃爾特·溫琴蒂(Walter Vincenti)批評說:

對可回收起落架的“技術強制要求”是事后形成的結果。當時的設計師按他們自己的說法并沒有預計到這種情況……創新者能看到自己想達到的目的和如何能到達的手段。但假如他們的創意是全新的,那就不可能準確預見到這種創意能否在滿足所有條件時實現正常運轉。

不可預見的創新可能是破壞性的、帶來新的復雜拼圖的課題,然后是如何進行適應。創新是適應過程中出現的偶然事件,比預想快得多的重大適應性改變也可能造成破壞。創新可以是極其短暫的,但大多數未來的創新建立在今天的創新的基礎上,這些活動的積累會使實際經濟發展經歷非常復雜的過程,嘗試很多原本可能被忽略的可能性。因此,創新要經歷的考驗比單純的適應要嚴峻得多。

創新需要構建新事物的想象力和洞察力的智慧,還要求進入未知領域、與同伴和導師分道揚鑣的勇氣。創新者由此被視為英雄,他們將追求創造放在舒適之上并勇于面對失敗和損失。然而,沒有理由認為創新者喜歡風險。明尼蘇達的創新者哈羅德·布拉德利(Harold Bradley)和歐文·布拉德利(Owen Bradley)說,創新來自對商業或世界的新模型的構想。因此,不論是公司創始人、天才的首席執政官還是敢于嘗鮮的終端客戶,這些創新者都被一種內在的需要推動,想要對自己或他人展示與眾不同的理解。

亨利·福特對大規模汽車生產的追求就是創新的典型案例。在2011年題為“尤里卡”(Eureka)的演講中,哈羅德·埃文斯(Harold Evans)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許多美國人都以為是福特發明了汽車,其實無論是在歐洲還是美國,乃至他本人的家鄉,都有很多人走在福特前面。福特說:“我什么都沒發明,我只是把其他人的發明組合起來了而已。”但福特其實做出了非常令人震驚的新發明,這不是說他創造了自動化生產線,使奧利弗·埃文斯(Oliver Evans)在1795年設計的生產線的加工效率提高了5倍……他真正的天才級創意在于: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輛汽車的平等主義的理想。

盡管有人和福特本人一樣,并不認為他具有多強的創造性,但他卻開辟了對新型生活方式的預見,并用實踐證明其可行性。另一個具有啟發意義的故事是偉大的美國跨境大鐵路。埃文斯在2004年推出的《他們創造了美國》(They Made America)中這樣介紹:

薩克拉門托的西奧多·朱達(Theodore Judah)擁有的非凡勇氣使他開創和設計了美國第一條跨越大陸的鐵路。他的夫人安娜寫道:“這顯示了一個人的內心要多么強大……才能抓住這樣宏大而危險的機遇。”

誹謗者說,跨越大陸的鐵路構想已經出現了好多年,鐵路的建成“不過是時間問題”。正如埃文斯所述,朱達在工程上的成就在有些人看來過于平凡,難以被譽為創新,但只有建設工作開始之后,才“不過是時間問題”。成功并非不存在疑問,當時的許多工程師認為通向北加州的直達鐵路并不可行,因此鐵路的成功建設并不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朱達展示了出眾的直覺并證明了自己的判斷。

有些創新是偶然出現的。托馬斯·愛迪生無意中從手上涂的油煙中發現了一種燈絲,亞歷山大·弗萊明(Alexander Fleming)因為忘記蓋上一個皮氏培養皿而發現了青霉素。在經濟生活中,也有無數意料之外的創新案例,總是有某些“B計劃”或者低預算的冷門產品成為驚喜。例如,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的創立本來是為了開發新的計算方式,但是當一位技術人員向某些參觀者展示這些技術能用于制作生動的卡通片時,參觀者們的興奮很快使該公司成為動畫工作室。這些偶然的創新是如此新穎,以至于其設計者從未想到會出現衍生的新產品。

事實上,所有創新都有偶然或者隨機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新產品開發成功和得到商業化應用都是概率問題。著名電視主持人拉里·金(Larry King)不止一次評論說,那些知名的受訪者都告訴他,自己的巨大成就完全是拜幸運所賜。然而,創新嘗試中的成敗并不像常見的硬幣拋投結果,創新是走向未知的旅程,有些是已知的未知因素,有些是未知的未知因素,即使運氣再好,創新者也無法知道他們的創造性和直覺能否帶來期望中的結果。哈耶克在1961年終于認識到創新的作用,他沮喪地發現,美國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竟然認為企業都知道它們的新產品會有怎樣的市場前景。對哈耶克來說,企業不可能知道某款新車型的盈虧概率,就像小說作家不可能知道其作品登上暢銷書排行榜的概率一樣。

很奇怪的是,由于其他經濟學家的視而不見,哈耶克當年留下的原本可能啟發他人的粗略理論,后來還是由他本人整理。哈耶克在1968年提出,經濟體(顯然是指本書所說的現代經濟體)是通過“發現進程”促進“知識增長”的。發現進程指的是,判斷某個產品或工藝構思能否被開發,以及被開發后能否被廣泛應用。通過內部實驗和市場檢測,現代經濟可以獲得產品和工藝知識的進步,包括那些不會被接受、不可行的知識。還有,與科學知識不同,商業知識的進步不受物質世界的限制,完全可以沒有增長邊界。反倒是科學家們需要擔心他們的發現之旅正在走向盡頭。

商業知識的另外一個增長來源(不過這個有邊界限制)是糾錯,也就是說,就具體產品的微觀層面或整體經濟的宏觀層面而言,現有的許多知識可能并不正確。周邊環境和結構關系很容易在未被察覺時發生變化。例如,著名的諾斯羅普公司利用風洞實驗發現,與可收攏起落架相比,固定起落架造成的多余阻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當時的研究者并未意識到,在飛機速度大大提升后,這種阻力的影響會變得非常嚴重。此外,經濟生活中的發現并不是可控實驗的結果,數據本身經常發生變化,經濟生活中的知識(乃至誤解)也經常發生變化。因此,總是存在發現他人錯誤的可能。

借用經濟學家布林·羅斯比(Brian Loasby)的話來說,現代經濟“解決的問題是發現(或者創造)可能性,然后加以利用”。經濟中對此類活動的投入越多,現代化程度就越高。一個國家可以開展靈活的學習和勤奮的評估,并熱心開發外來發現所提供的新的商業機遇,這些是熊彼特所看到并認為可以實現的。但這樣的國家或其他國家還可以擁有創造力,根據內部環境和變化做出反應,產生新的商業創意,并依靠遠見或直覺將創造性引至可能成功的方向。創造力和遠見這樣的資源存在于所有人類經濟體中,但在歷史上,某些國家并不能或不愿動員這些資源,還有些國家在動員了一段時間之后沒能繼續下去。現代經濟釋放了創造力和遠見,并成功地為其配備了企業家的專業能力、投資人的判斷力和終端客戶的勇氣。[18]

我們由此可以確定,現代經濟的基礎就是創新體制的有效運轉。依靠對各自產業和職業的深入參與和長期觀察,很多人產生了新的商業創意。新產品和新工藝的開發過程需要不同投資主體的參與,例如天使投資人、超天使基金、風險資本家、商業銀行、儲蓄銀行和對沖基金。這個過程還需要不同生產商的參加,如創業公司、大公司及其分支機構,并涉及各種市場推廣活動,包括制定市場策略和廣告宣傳等活動。在終端客戶方面,需要有公司經理人對新工藝進行早期評估,需要消費者決定嘗試何種新產品,他們可能還需要學習新產品和新工藝的使用方法。到19世紀中葉,現代經濟的基石已經在英國和美國奠定,德意志和法國緊隨其后:

大量企業家涌現,他們享有財產所有和產業發展的權利,可以沖破政府的制約,還擁有合同法提供的保護。這些企業家在他們創建的公司或經濟實體中積極嘗試新工藝、構思新產品。銀行很少向缺乏信用記錄的企業家貸款或投資,所以經常需要家庭成員和朋友扮演天使投資人的角色,使企業家們的項目得以起步。為尋求擴張,許多新企業必須將利潤用于再投資。在英格蘭,鄉村銀行可以向企業家提供短期貸款,受托代理人從客戶那里吸收存款,然后為企業家提供長期貸款。有時,某些個人會成為企業的合伙人,共同出資購買專利權。少數銀行會加入產業發展——南德意志地區的福格爾家族(Fuggers)在幾個世紀前已經在開展類似業務,有些會給整個產業發展提供建議和投資。在美國,鄉村銀行的創業精神通常更強,新英格蘭地區的企業從事銀行業務的情況并不少見,有時也會為了自身項目的發展而出售銀行股份。還有在家庭和朋友之間提供貸款的銀行。與今天的風險投資公司不同,在企業家創建可發行股份的公司之前,當時的許多早期風險資本家并不能占有股份。

現代經濟可以被視為一個規模龐大、永不停歇的工程,構想、開發和檢測新創意,搜尋可行的辦法和人們的需求,這對職業和社會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其前身的商業社會提供的工作崗位很少,工作崗位除工資外也很少能給人們帶來其他方面的收獲。這些職業或許可以把人們從家務中解放出來,但相當枯燥乏味。而在現代經濟體中,從事某種職業幾乎是普遍的生活狀態,經濟包容度遠遠超過商業時代。現代社會的職業在人們的生活經歷尤其是精神生活方面居于核心位置,塑造了其發展軌跡。因此,現代經濟創造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20世紀進入高潮的經濟制度之間的激烈斗爭,都關系到現代經濟所帶來的個人生活體驗,以及因此喪失的傳統的生活體驗。

社會制度

大多數創意都著眼于獲得他人的認可,而不僅是出于構思者或企業家的喜好。在任何時點上,都有大量的創業項目在同時開展。現代經濟的大部分動力(以及高度復雜性)都源于這是個社會性環境,而非個人生活的孤島。相互獨立的經濟參與者的多樣性極大地增加了經濟學家們所說的不確定性。著名的美國經濟學家弗蘭克·奈特(Frank Knight)認為,拋投一枚熟悉的硬幣代表“已知的風險”,例如其概率通常是一半對一半,而拋投一枚未知的硬幣則代表“未知的風險”,這才叫“不確定性”。奈特認為商業生活中充滿了這種奈特式的不確定性,并似乎已認識到這種不確定性是現代經濟體的標志之一。[19]

企業家的新產品開發項目的結果的不確定性,部分來自微觀層面,例如終端客戶是否足夠喜歡、愿意購買。企業家還會擔心,終端客戶雖然喜歡自己的新產品,但可能更喜歡其他人開發的另一種新產品。他們不像獨自漂流的魯濱孫,只需要關心自己喜不喜歡即可。其他企業家的項目結果也會對自己的項目產生影響。例如,開發中的新產品能否被接受的微觀不確定性會增加經濟中產出和收入能否維持的不確定性,從而造成宏觀的不確定性,它關系到新產品的終端客戶是否有足夠的購買能力。因此就像凱恩斯最早發現的那樣,現代經濟的創新項目的不協調性使未來的發展出現非常不確定的方式和規模。在一定時期之后的未來,基本上會變得不可預知。凱恩斯說,“我們就是不知道”未來的情況。短短一代人的間隔之后,經濟面貌對上一代人來說可能變得完全無法想象。[20]

對凱恩斯和哈耶克而言,新創意是經濟史的推動力,這是他們的思想基石,與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或卡爾·馬克思的歷史決定論形成了鮮明對比。凱恩斯和哈耶克很清楚,新創意是不可預見的(如果可以預見,就不可能是新的),因此對歷史發展產生著獨立的影響。未來的不可預知性使今天的創意開發的結果更加不確定,所以不可能對現代經濟的發展進行任何可靠的預測,就像達爾文的進化論不可能預測進化的路徑一樣。不過,通過研究“知識增長”和創新的過程,我們可以了解某些真相。失敗的創意也并不是毫無價值,至少它們可以指明哪些方向不需要再繼續嘗試。取得成功的創意(也就是創新)可以激發更多的創新,形成無限的良性循環。原創性是一種可再生能源,將未來推往不可知的方向,產生新的未知和新的錯誤,從而給原創制造更大的空間。分析具有充分活力的經濟所需要的沃土,我們將獲益良多。

現代經濟依靠社會的多樣性實現繁榮。一個社會對創新的意愿和能力(也就是其創新傾向或經濟活力)顯然與潛在創意者的背景、環境和個性的多樣性有很大關系。猶太人在20世紀20年代、黑人在20世紀60年代加入音樂產業,都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此外,一個社會的活力還取決于金融家的觀點的多樣性。創意得到的評估機會(遇到可能欣賞它的人)越多,好的創意遭到拒絕的概率就越小。如果讓國王一個人挑選值得投資的創新項目,那只能造就色調單一的國家。除其他因素外,經濟活力還取決于企業家的多樣性,以便從中找到最合拍、最有條件將新創意融入可行的工藝和產品的人。當然,找出終端客戶的特性同樣重要,如果視所有客戶為完全一樣的個體,那么找到他們都喜歡的創新簡直比登天還難。

如果以上的所有特性都具有重要意義,那我們之前避而不答的問題就已經有了答案:在歷史上,激發創造力和遠見、推動知識和創新增長的體制只能在私營部門爆發,而非公共部門。在公共部門內部,類似的促進知識和創新的體制能實現良性運轉嗎?如果投資人、經理人和消費者的特性的確很重要,公共部門的有效創新體制就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套創新制度的成功還取決于內部的相互作用。構思新產品的項目通常要先組建一個有創造力的團隊,商業化生產和推廣新產品的項目往往需要首先設立一家由若干人組成的公司。任何有團隊工作經驗的人都明白,團隊產生新創意的能力遠遠超過單獨的個人。某些社會評論家認為在家辦公的人也可以有很好的職業發展,但他們往往忽略了其他人的觀念和問題的沖擊帶來的價值,尤其是值得我們尊敬和信任的人。有人認為,公司可以讓很多員工在各自獨立的地點(如家里)開展工作,并不會影響創新,但他們忽略了在飲水機旁或午餐時漫不經心的交流的重要性。

交流還可以增強個人實力。阿姆斯特丹音樂廳管弦樂團的首席圓號樂手曾因為高超技藝受到稱頌,他對此的回應是,如果沒有與同樂團其他人的交流,我永遠也不可能達到那樣的水平。無論如何,一個有效運轉的團隊不但能像古典經濟學家所說的那樣,通過天賦互補發揮效率,還能像管理學家所說的那樣,每位團隊成員都能通過共同探索、攜手進步、彼此激勵提高自己的能力,因此可以獲得“超級效率”,這是管理哲學家埃薩·薩里寧(Esa Saarinen)強調的內容。

另外還有跨越空間和時間的相互作用,社會上的各種創意產生合并和增長。一個人如果經常去了解他所在的社會或今天的全球經濟中產生的新思想,他產生新創意的能力也會大幅提高。反之,被隔絕起來的個人或許能在某些時點上突然產生一些創意,但此后就少有了。經濟學家兼小說家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用魯濱孫的例子告訴我們,如果不能從社會中獲取靈感,一個人能產生的思想少得可憐。有人提出,像阿根廷這樣的國家要實現最大的繁榮,必須保持農業狀態,而非走向城市化,因為其自然優勢在于飼養綿羊。但這種論點忽略了農村生活不適合智力進步和廣泛交流的現實,而這些因素對創造力的培養至關重要。[21]持各種訴求的人在城市中的廣泛參與和巨大融合極大地增強了經濟體制的創造力。

本章分析了在19世紀和20世紀崛起的現代經濟的結構和運轉特征。在最初的幾十年里,參與者們幾乎沒有感覺到新體制的因素已經出現并迅速擴展,但隨著他們對周圍的現代制度的認識逐漸增加,人們普遍感受到新制度正在打開更多神奇的可能性。接下來的兩章將介紹大家很少關注的現代經濟制度給生產率和生活水平帶來的巨大提高(物質方面的收益),以及在職業性質和生活意義方面的積極影響。

[15] 對于創新的這種定義還未被人們完全接受,但已越來越普遍。對經濟學家來說,自從熊彼特的著作1912年面世后,創新就是指新實踐,而不僅僅是開發。在熊彼特看來,開發和應用是并行的,都是確定的事情。科學家則習慣把新工藝和新產品的發明都稱為創新,不管用戶是否接受。

[16] 企業家是否通常都會獲得大量的非財務回報?熊彼特對此表示懷疑,他痛苦地指出,有的成功企業家發現回報并不包括被上流社會接受。他還認為,企業家實現的平均財務回報低于正常值,因為他們往往過于樂觀,或者為尋求某些樂趣付出了太大代價。今天逐漸形成的共識是,即使在很現實的20世紀,雖然現代企業家作為一個群體得到了巨大的非財務回報,但他們可能也為此付出了現金流上的代價。不過,這些內容對現代經濟的運行沒有太大影響。

[17] 參見熊彼特在1942年出版的著作《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他在1912年的成名作里把資本主義描繪成從不犯錯的機器,沒有創造力,但能夠迅速而準確地抓住每個有利可圖的投資機遇。他在1942年的收山之作中則進一步推論說,公司經理人會迅速而準確地抓住技術進步帶來的機遇,但問題是,如果公司經理人能做到這點,政府機構或社會主義企業為什么無法做到呢?這種邏輯可能加深了熊彼特晚年關于西方國家會無情地“滑向社會主義”的憂慮。

[18] 毫無疑問,能充分發揮創造力和判斷力的國家也正是那些能有效利用“自由企業”或“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不管采取哪種社會制度或政治制度。它們是現代經濟歷史上的偉大典范——先不管是不是唯一成功的典范。當然,運轉良好的資本主義制度未來也可能被某種新式現代經濟制度取代。

[19] 奈特的觀點激進的作品《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Risk, Uncertainty and Profit)在被“一戰”拖延出版數年后,于1921年在波士頓出版。另外一部非常出色但影響較小的關于不確定性的作品是凱恩斯的《概率論》(A Treatise on Probability),它也是由于同樣的原因被推遲出版。作為一名特立獨行的思想家,奈特感興趣的命題是:如果不存在不確定性,就不會產生真正的產業利潤,而只有正常的回報水平可以被視為付給債權人的較為可觀的利息水平。

[20] 參見凱恩斯在《通論》(General Theory)中對柏拉圖的“動物精神”的影射。哈耶克在1968年關于發現過程的論文中原本也可以得出類似的觀點,可惜他回避了這個議題。凱恩斯似乎一直很重視創意,他的名句“主宰這個世界的是思想而非其他”討論的就是主流政策思想對各國的影響。然而凱恩斯本人的職業生涯表明,新的政策思想有時能取得突破。類似的是,商業和金融業的新舊觀念也在主宰商業世界的方向和變化。

[21] 在20世紀40年代的一場討論中,阿根廷經濟學家勞爾·普雷維什(Raúl Prebisch)建議對農產品征稅,對進口制造品加收關稅。一位自由貿易和放任主義的傳統擁護者、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學家雅各布·維納(Jacob Viner)表示反對。普雷維什和維納在討論城市化可能帶來的創新收益時都過于傳統,他們認為,不存在現代經濟中的創新、敬業和個人成長因素,只需要考慮資源、技術和偏好以及由此產生的消費和休閑需求。

主站蜘蛛池模板: 余庆县| 横山县| 朝阳县| 西畴县| 维西| 固阳县| 昭觉县| 古蔺县| 盐津县| 弥勒县| 全州县| 黎平县| 河东区| 偏关县| 临城县| 繁峙县| 红河县| 枞阳县| 霍州市| 容城县| 临夏县| 阳山县| 武陟县| 阜宁县| 姚安县| 临海市| 平乡县| 五指山市| 开原市| 石家庄市| 岫岩| 湖州市| 阿克陶县| 仁化县| 霍林郭勒市| 桂平市| 玉树县| 枣强县| 繁昌县| 兴化市| 太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