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凈空把韋少孜召來,又給他分派個差事,這次卻是去他族叔韋鶴爵家為他嬸娘祝壽。韋少孜一聽大感頭痛,連連推辭說自己父親在世時和他家尚有來往,這兩年自己混得不成樣子,已經(jīng)和他們斷了往來,貿(mào)然前去只怕不好。凈空指著四色禮物說:“這些東西雖然算不上名貴,到底也是有些分量的。你只管去,老僧擔(dān)保你不會被趕出來。”韋少孜無可奈何,只得領(lǐng)命而去。
韋鶴爵住在京城西北角的義寧坊,與開遠(yuǎn)門只不過兩射之地,再往北就是漢代長安城舊址,平素?zé)o人居住。在市井傳言中,西北四坊是狐仙出沒之處,不能輕易招惹,所以即便是春秋游冶之時這里也異常冷清。按理說韋鶴爵是名門之后,本人又為官京城多年,家資饒有富余,即便是最繁華的平康坊或是勝業(yè)坊的大宅子也買得起,可他卻偏偏在義寧坊一住多年,并且絲毫沒有搬遷的意思。他家只有一仆一婢,同樣也多年未曾替換,這也讓韋少孜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剛才凈空吩咐他時有件事他沒好意思提,在他父親韋用楫去世后他曾到韋鶴爵家打過幾次抽豐,族叔那里倒沒什么,他這嬸娘鄭氏卻是個厲害角色,幾番話擠兌得他無地自容。鄭氏出身滎陽士族,門第比京城韋氏尚高出一截,韋少孜哪敢隨便招惹,自此不敢登門拜訪。
韋少孜硬著頭皮來到韋家,見門頭仍是昔年模樣,那老仆穿著一身新袍,候在門外迎接賀客。老仆見韋少孜穿戴非比往日,手里又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靥嶂Y物,心中不免納罕,嘴上卻十分客氣:“十郎今兒個怎么有空?好長時間沒見過來。”韋少孜說道:“今天是嬸娘壽誕,小可哪敢不來?只盼嬸娘不要嫌棄。”說著極自然地拉過他的手塞了幾枚銅錢。老仆笑道:“主人主母都是寬宏大量之人,怎么會嫌棄你們這些做晚輩的?主人在外間陪客人說話,你只管進(jìn)去。”韋少孜謝過老仆,先去拜見了韋鶴爵,又去內(nèi)堂叩見了嬸娘。嬸娘收下了他的禮物,卻仍不忘揶揄:“十郎這回可是長進(jìn)了。”韋少孜垂手肅立:“侄兒之前頑劣,行事多有乖張,還請嬸娘海涵。”鄭氏今天心情大好,臉上有了笑模樣:“嗯,你今天有心了,一會吃了飯再走。”
韋少孜原打算直接回去,轉(zhuǎn)念一想有便宜不占太過吃虧,就在婢女的指引下獨坐一副座頭,桌上有水晶龍鳳糕、花折鵝糕、胡餅、炙羊肉、蘭香鶉羹、生魚鲊,他胡亂吃了一些,直到吃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方才停箸,和族叔道了別出來,仍沿原路往回走。
臨到西市之時正聞開市鼓響,他正好有些倦了,尋思著到西市坐一會再走也不遲。西市占有兩坊之地,內(nèi)里又被兩縱兩橫四條坊街分作九爿,其中東南角這一處是卜肆、墳典肆、寄附鋪、飲子藥家等的聚集之地。韋少孜繞過嚴(yán)君平卜肆,后面大柳樹下卻有一個賣竹木玩具的老者,見到他招呼道:“十郎可是要買些玩意兒?小老兒這里有新做的彩繪木鳧、腰籃、響魚、草編粽子,個個都絕頂有趣!”韋少孜認(rèn)得這老者姓獨孤名五七,自他幼時就在此地賣這些東西,韋用楫之前也常帶他過來,有時也立住腳和老人聊上一會兒,以此算是舊識。他往前湊了湊,見那彩繪木鳧栩栩如生,木鳧翅膀下面中空,估計可以浮在水面上。他問獨孤老兒:“此物賣價幾何?”獨孤五七回答:“要價二十五文,實價二十文。”韋少孜排出二十枚銅錢,老兒將木鳧遞給他。他瞅見柳樹下有個納涼的位置,就和老兒打聲招呼,倚靠柳樹席地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人聊天。
正午時分行人稀少,大柳樹旁邊又是秋季處決囚犯的地方,韋少孜在那里坐了半晌,竟不見旁人來照顧生意。獨孤老兒和他訴苦,說今上即位以來和河北藩鎮(zhèn)交惡,如今又有逆賊李希烈造反,生意比往年加倍難做。偏生圣旨又加了除陌錢,他如今的收入僅夠維持父女兩人吃喝,有時甚至還入不敷出。韋少孜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頭一陣子京城推行稅間架,就是以房屋內(nèi)間架多少納錢,他家的房子四外漏風(fēng),就這樣也被坊正索要了五百錢。除此之外種茶要交茶錢,釀酒有榷酒錢,就連賭博也有逢十抽一的助軍錢。京城之內(nèi)尚且如此,未服王化地界的百姓生活可想而知。韋少孜安慰獨孤老兒幾句,又問起他女兒獨孤鹢。獨孤老兒眼里有了一絲活泛氣息:“這丫頭如今也十六了,我這手藝她不肯學(xué),就在后面的酒肆當(dāng)壚賣酒,總好過那些無所事事的無賴子。”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南面一陣大嘩,跟著就見幾個中使引著一群如狼似虎的軍士過來。獨孤老兒慌忙將東西往身后藏,卻早被那些人看在眼里。一個中使手提馬鞭大喇喇地過來:“兀那老兒,你這些玩意兒都被宮市選中了,待會兒一并送到含光門去!”獨孤老兒苦著臉哀求:“小老兒全憑每日賺幾文錢過活,東西都被官家收走,叫小老兒可怎么活呀!”中使眼皮一翻:“你活不活又能怎地?告訴你能被宮市看上是你的造化!”
韋少孜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挺身而出,不料那中使抬腳就把他面前的木鳧踩個粉碎:“瞧你們就是一伙兒的!再敢強辯就送你到官!”韋少孜犟脾氣上來了,一擰脖子就和中使?fàn)幷撋狭恕V惺共荒蜔┑匾凰︸R鞭子,饒是韋少孜躲閃得快還是被抽中膀臂,立時火辣辣地作痛。這回輪到獨孤老兒代他向中使求情了。可中使驕橫慣了,平時哪敢有人捋虎須?他一指韋少孜喝令軍士:“把他與我拿下了!”眾多軍士嗆啷啷亮出兵刃,韋少孜見勢不妙,舍了獨孤老人就往外跑。那些軍士仗著人多,列成數(shù)隊從后緊追。
韋少孜腳程輕快,軍士多數(shù)身披兩當(dāng)鎧,跑起來有所阻礙,因此很快就拉開了距離。可等到出了西市情況又有所不同,那些軍士多數(shù)乘馬而來,馬匹就系在坊街入口的拴馬樁上,他們紛紛騎上馬,大聲吆喝著急追。兩條腿畢竟比不過四條腿,韋少孜偷眼瞟見他們越追越近,不由心下著慌。正沒理會處,忽聽身后嘩啦啦兩聲巨響,卻是兩個巨大的酒壇跌得粉碎。酒壇里美酒灑了出來,滿街上都是撲鼻的酒香。那些軍士害怕酒壇碎片傷到馬蹄,先后都勒住韁繩,轉(zhuǎn)到別的大街包抄。韋少孜呆了一呆,就聽耳邊傳來一個極輕極柔的聲音:“還不快跑!”韋少孜環(huán)目四顧,卻沒發(fā)現(xiàn)是誰在提醒自己。他也不管許多,悶頭轉(zhuǎn)過拐角,猛跑了一陣之后一頭扎進(jìn)坊墻旁的粥鋪之中,料想那些軍士不會找到自己,輕輕呼出口氣。
他原想坐上一時三刻再走,哪知剛剛坐定,外面忽而進(jìn)來一個頭包青巾手搖紙扇的教書先生。他定睛一瞧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此人正是沈懷丘。他正起身欲逃,沈懷丘紙扇已點在他肩上,示意他不忙走。韋少孜低聲喝問:“你待要怎樣?”沈懷丘瀟灑地將紙扇掖入懷中:“沈某昨天回去想了想,覺得事情還應(yīng)著落在老兄你身上。”韋少孜近乎失態(tài)地咆哮道:“我已說過與此事無關(guān),你盡可去問旁人!”
沈懷丘淡淡道:“你休要吵嚷,聽沈某把話說完。這群流人雖說得了銀子,辦理關(guān)防還需幾天,正好讓我們把事情弄清楚。我已打探出流人中有個叫柳啟的泥水匠是這群人的主心骨。他平生最愛玩葉子戲,昨晚一直流連在賭坊中。沈某聽說你玩葉子戲也有幾手,就煩請你出面和他親近親近。”韋少孜不肯受他拿捏:“我又不是你手下的不良人,憑什么聽你的?”沈懷丘不慌不忙,探手從懷里摸出一疊文書在他眼前一晃:“去年春天青黃不接時有人倒賣接濟(jì)原州的軍糧,其中就有韋郎吧?沈某手里的這份文書便是目擊者的口證,若是交到官府,韋郎吃飯的家伙可就有些不大穩(wěn)便。”
韋少孜不覺遲疑,這事他的確參與其中,但只不過是聽差的小角色,幕后主使是誰他都不清楚,最后也只不過分到一石豆菽。但沈懷丘一旦鬧將起來那罪名可就大了,最次也要流三千里至遠(yuǎn)惡軍州,弄不好真得丟了腦袋。心念電轉(zhuǎn)之間,他語氣不由軟了:“沈頭領(lǐng)何必如此,適才那番話我和您開玩笑的。不過我和那柳啟又不熟悉,他也不一定愿意和我親近。”沈懷丘篤定地說:“這你不需擔(dān)心,你只消按沈某吩咐去做便了。”話說到這份上不由韋少孜不聽從,他只能點頭應(yīng)承。
在沈懷丘的安排下,韋少孜乘坐馬車從長安縣回到萬年縣,來到了勝業(yè)坊一戶不起眼的宅院之中。這宅院沒掛賭坊專用的雉雞旗,顯見是私設(shè)座頭的隱秘賭處。韋少孜人一到,立刻被安排換了一身折領(lǐng)大袖長衣,瞧來便是世家公子模樣。在仆人的帶領(lǐng)下他來到了宅院后面,這里卻是一處小小的園子,亭臺樓榭幽溪山石無一不備,布局頗顯工巧玲瓏。那亭子建在水流環(huán)繞的小島上,里面坐了兩個人各持酒卮對飲。見到韋少孜過來他二人一同起身,矮胖饒須的自稱是濮州人曹復(fù)賢,高瘦白凈的則說是同州大荔人惠公武。兩人均是此間主人好友,又酷好葉子戲,時常在此處與四方豪客一擲千金。韋少孜捏造個姓名盧十三,說自己在魏博進(jìn)奏院任牙官。他二人也并未起疑,連稱盧公子年紀(jì)輕輕就得此間主人賞識,想來定有過人之處。仆人為韋少孜奉上酒爵,韋少孜與他二人推杯換盞,但覺酒味醇厚綿長,與市井村醪滋味大異。他雖是好酒之人,卻怕露出破綻不敢多飲。約莫一刻鐘上下,外面仆人又引進(jìn)一位大漢,此人膚色黧黑,看似貌不驚人,脖子上卻掛著一個犛牛骨雕成的雄鷹。韋少孜心下明白,此人大約就是那泥水匠柳啟了。果不其然,他自我介紹說祖籍河?xùn)|蒲州,最近剛剛征發(fā)到京城,經(jīng)人介紹才知道有這么個去處。
四人團(tuán)團(tuán)坐定之后,仆人送上賭錢用的葉子牌。這葉子牌有春夏秋冬四種花色,上面各記有萬貫、十萬貫、索子等名目,四人各有牌籌若干,以牌面組合決出勝負(fù)。韋少孜懷中有一張沈懷丘留給他的一百兩魏博飛錢,可去魏博進(jìn)奏院換成銅錢。他見那三位似乎均是有備而來,頭幾次出手便十分謹(jǐn)慎,不敢輕易下注。那柳啟下注出牌卻是大開大合,贏得快輸?shù)靡部欤瑢斱A似乎并不看重。曹復(fù)賢一直在搖頭晃腦,嘴里念叨著“千金散去還復(fù)來”,可韋少孜分明看到他小有盈余。惠公武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看不出什么表情波動,估計是個厲害角色。韋少孜既怕被他們看輕又怕露出馬腳,心下惴惴難安,不多時額角已隱隱現(xiàn)出汗珠。
忽見柳啟把牌一摜:“河魁奪魄!不好意思啊諸位,這局又是柳某占先。”抬眼瞥見韋少孜有些局促:“盧公子這是怎地了?今天天氣也不十分炎熱。”韋少孜忙加以遮掩:“適才和曹兄、惠兄吃了幾盞酒,這會兒都發(fā)汗出來了。柳兄真是好手氣,這會兒已連贏三臺得位、瑞生九鼎、河魁奪魄三局,小弟今天怕是要甘附驥尾了。”
柳啟豪氣頓生,單手叉腰笑道:“這是諸位照看!咱們今天來這里耍錢,不就圖個痛快嗎?”曹、惠二人齊聲應(yīng)和,曹復(fù)賢呷了口酒還謅了句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韋少孜聽到他引用杜甫詩句,不覺來了興致,也湊趣說:“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這句話讓柳啟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盧公子也是雅人呵!”韋少孜自謙道:“不敢,胡亂讀過幾年書,在方家面前是不敢賣弄的。”柳啟聽著十分受用:“柳某只不過做點粗笨活計,毛錐子的事是一竅不通的。不過若是像盧公子這樣胸有大才的俊杰,柳某卻仰慕得緊。聽盧公子的口音,也是在京城寓居多年的?”韋少孜忙說:“隨家父來的,已經(jīng)小十年了。”柳啟道:“這就難怪了。令尊如今也在進(jìn)奏院為官吧?”韋少孜面現(xiàn)哀戚:“家父亡故已有兩載,區(qū)區(qū)這個位子就是蔭庇得來的。”柳啟啊呦了一聲:“沒想到觸到了公子痛處,希望公子不要見怪。”韋少孜連忙擺手:“不知者不罪,何況家父一向大度,對此不會介懷的。”話鋒一轉(zhuǎn),他也問起柳啟的出身。柳啟倒沒含混,將自己小時候如何逃避兵燹,如何拜師學(xué)藝,如何被吐蕃人擄走都說了,唯獨對去吐蕃后的事他語焉不詳。曹復(fù)賢見柳啟不愿多提,找了個由頭將話岔開,韋少孜再沒找到問話的機會。
宵禁之前四人盤點損益,柳啟贏了五十多緡,韋少孜小虧,曹惠兩人各輸了二十多緡。柳啟極是高興,叫過仆人賞了五百錢,又叫他去烹些飯菜。仆人得令而出,不一時置辦了四個小菜。幾人在亭子中秉燭小酌,約定次日再來聚首。
韋少孜回到楚國寺,凈空長老尚未安寢,問他為何這個時辰才回。韋少孜早在路上已想好說辭,他說族叔今天高興,又請了雜耍班子,他在那里幫忙招待客人所以拖到很晚。凈空長老沒說什么,只是催他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去拜會幾位諫官。
次日一早凈空長老又準(zhǔn)備好了幾個精致的盒子,吩咐他依次送給幾位諫官,有什么消息不必訴諸紙筆,只在心里默記即可,韋少孜都應(yīng)承下來。這件事他至巳正方才辦妥,那些諫官臨行前多少都有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不敢多問,只默默背誦下來向凈空長老交差。凈空長老留他在寺內(nèi)用膳,韋少孜推說不餓,出了晉昌坊直奔昨天的宅院。
柳啟等三人已在亭中相候,曹復(fù)賢問他今日怎生來遲,韋少孜撒謊說進(jìn)奏院推官有事,做屬下的沒法分身。柳啟不經(jīng)意地問道:“最近這幾年河北藩鎮(zhèn)與朝廷交惡,進(jìn)奏院成了是非之地,居然還會有事?”韋少孜神情自若地說道:“這殺才一向多事,外加看不上盧某,我這也是無可奈何。”柳啟幫腔罵了幾句,又說朝廷里這種官員多得很,不用理會他們。說話間仆人送上葉子牌,四人仍和昨天一樣賭錢。
韋少孜惦記著完成沈懷丘交付的任務(wù),心思有些不專,不知不覺間已輸出去三十緡。一直很少開口的惠公武說話了:“盧老弟好像有心思呀?”韋少孜正愁沒人起話頭,借機說道:“還不是被朝廷的事鬧的!你們聽說了嗎,前兩天有個吐蕃流人被射死了,朝廷到處搜捕兇犯,還派了個刑部員外郎到我們進(jìn)奏院核驗名冊搜查內(nèi)外,總之對我們不放心。我就想不明白,朝廷怎么那么嫉恨我們!”惠公武勸說道:“盧老弟,你得這么想,魏博、成德、相衛(wèi)這幾鎮(zhèn)都是反正過來的,朝廷無力管轄,也不收繳賦稅,牙兵牙將只認(rèn)節(jié)度使不認(rèn)朝廷,像這樣朝廷怎生放心得下?但凡有個風(fēng)吹草動,主事的定然先想到你們呀!”韋少孜說:“理是這么個理,可這些人似乎還有別的目的,也不知他們在找什么,反正瞧著鬼鬼祟祟的。”
柳啟忽然道:“朝廷疑忌你們干的這事毫無道理。在柳某看來倒像是他們自己做的手腳。”韋少孜見他終于肯開口心下暗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何以見得?”柳啟說道:“實不相瞞,柳某當(dāng)日也在官廨之前,對此事瞧得一清二楚。那支箭是京城諸衛(wèi)專用,旁人無法獲得,自然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的可能更大。而且我們這些流人是從四方征召而回,有來自劍南的,山南的,最遠(yuǎn)的甚至來自朗州。我們之前素未謀面,因為同病相憐聚到一起,那天可以說是完全自發(fā)的。無論是回紇、吐蕃還是契丹,甚至包括河北藩鎮(zhèn)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很難得知消息,自然更不可能做出反應(yīng)。但朝廷官員就不同了,他們手下的暗探遍布城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若想做出應(yīng)對簡直易如反掌。”
曹復(fù)賢點頭應(yīng)是:“的確如此,可他們光天白日地殺人,所為又是何事?”惠公武說道:“那就不好說了。朝廷這些年行事顛倒,荒謬絕倫的事也非一樁。有大功而不賞的,有小過而遭陷的,不滿的人多的是。源中丞休出使回紇九死一生僅被署為光祿卿,武義可汗聞之尚且詫異,遑論天下有識之士!”柳啟提醒他:“呦呵惠老兄,你這話可有些大逆不道呀!你我身份不同,柳某說了也不會怎么樣,你這話要是傳出去可就要吃板子。”惠公武并沒有被嚇住:“三位都是人生知己。這話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外人怎會得知?柳兄放寬心便了。”
韋少孜問道:“那依幾位高見,此事會如何收場?”惠公武道:“還能怎么收場?至多找個待決的死囚,將一應(yīng)罪名都安在他身上,過一陣在西市開刀問斬,然后卑辭厚禮移函吐蕃大論,他們不追究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韋少孜承認(rèn)他說的有道理,跟著感嘆一句:“只可惜那少年郎了。”柳啟嘆道:“柳某和此人也只是萍水相逢,只知道他姓駱,原籍潞州上黨,說起來和柳某同屬并州人氏。他這次首倡大義不幸殞命,在柳某看來真如舍身喂虎割肉飼鷹,柳某此生定當(dāng)銘記在心永志不忘。”說到此處他虎目含淚,顯然動了真情。韋少孜安慰道:“他為眾人而死,眾人皆當(dāng)永懷恩情,吐蕃贊普和大論也會有所賞賜的。”柳啟目光下垂:“大論哪里會注意到這么個小人物?更何況駱兄弟父母早故孑然一身,就是有賞賜又能給誰?罷了,不說此事了,咱們還是接著押注。”
柳啟雖然情緒低沉,但抓到的牌卻出奇地好,這天又是大贏特贏,韋少孜心思全不在此,自然又輸了一些,到晚上一盤算竟然輸了四十多緡。曹復(fù)賢今天小賺,他興致勃勃地邀請三人明天再來。柳啟卻推說明日有事,須當(dāng)隔兩天再來。
柳啟和韋少孜先后告退,韋少孜出了勝業(yè)坊正往前走,忽然背后有人喊“盧公子”。韋少孜轉(zhuǎn)回身去見柳啟疾步追來,忙問道:“柳兄可是有事?”柳啟道:“盧公子若不急著回去,柳某再和盧公子小酌幾杯如何?”韋少孜猜測他有話要說,當(dāng)下點頭同意。
柳啟攜了韋少孜的手,同至平康坊酒肆之內(nèi)。柳啟要了向隅的座頭,隨意點了幾樣時鮮可口的小菜。待店小二將溫好的美酒端上桌,柳啟親自給韋少孜斟滿,手持酒觴說道:“盧公子且飲此杯。”韋少孜慌忙離座:“柳兄何必如此客套?”柳啟道:“適才聽盧公子說在進(jìn)奏院當(dāng)差,可否為柳某引見一下進(jìn)奏官?”韋少孜心中暗罵沈懷丘,之前的說辭都是沈懷丘教他說的,其實他對魏博進(jìn)奏院所知了了,柳啟若是深究他一時三刻便會露餡。可眼見柳啟目光炯炯地等他回答,韋少孜也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付:“承蒙柳兄抬愛,小弟不勝榮幸。只可惜小弟官微職卑,與進(jìn)奏官相隔甚遠(yuǎn),實在沒有把握。”柳啟以為他怕麻煩,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鳳首觽,此物玉色晶潤,鳳首天然浸染一抹丹紅,顯得十分富麗清雅。柳啟道:“柳某愿以此物拜上進(jìn)奏官,就煩勞盧公子了。”韋少孜推辭不得只能收下,他尋思柳啟既然拿出這么貴重的東西,所謀定然非輕,自己應(yīng)當(dāng)盡早抽身才是。
可當(dāng)他把白玉鳳首觽拿給沈懷丘時,沈懷丘卻不容他脫身:“韋郎既已應(yīng)承沈某,如何可以半途而廢?據(jù)沈某所知那柳啟并非善類,他如發(fā)覺上當(dāng)受騙你就是有兩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何況韋郎還從沈某這里預(yù)支了一百貫,和你交待一句,沈某這錢是從千福寺賃的,你要是想活命就陪沈某把這出戲演下去。”韋少孜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我并不認(rèn)識進(jìn)奏官,也不知曉他們行止禮儀,我怕露出馬腳壞了你的大事。”沈懷丘沉聲道:“有沈某在,你怕什么?明天你且不要露面,待后天沈某扮成進(jìn)奏官,與你一同見他便了。”韋少孜吃驚地大張嘴巴:“你——”沈懷丘不耐煩地?fù)]揮手:“好了,你也別多問了,總之一切按我吩咐去做,千萬不要節(jié)外生枝,否則就算他饒過你沈某也不會饒過你!”
韋少孜知道上了賊船,哭喪著臉說道:“沈頭領(lǐng),我這下可被害苦了!”沈懷丘拍著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等這事查問清楚,沈某愿將所受賞賜分一半與你!”韋少孜知道朝廷入不敷出,這賞賜多半有名無實,分不分有啥區(qū)別?可沈懷丘目光殷殷,不容他再行分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