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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難

雨停了,下了足足七天的雨,后半夜就停了。

天亮?xí)r分,村民們從山上下來時,眼前的村子只剩下斷壁殘垣。

死寂的空氣中,只有灰燼在晨風(fēng)中打著旋。

昨夜,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那些畫著笑臉的野栗子,編到一半的草鞋,還有村民們最后的希望,都化作了灰燼。

昨夜火光沖天時,能聽見的只有嬰兒的啼哭和婦人的哀嚎,如今連哭聲都沒了。

放眼望去,還有衣服還掛在塌了半邊的屋檐上,隨風(fēng)飄蕩,沾滿了血跡。

“六十二口人,怕是死了大半。”老里正血淚如泉涌,跪在半坡上,咳嗽了兩聲,頭一歪,倒在地上,沒了氣。

剩下還活著的人踉踉蹌蹌地往回走,每個人的眼神都空洞得可怕,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有人撿起地上的焦炭,往嘴里塞,嚼得咯吱作響。

“娘!娘!”沐依依一邊大哭著,一邊在廢墟之中翻找。

小手已經(jīng)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血和灰混在一起,卻渾然不覺。

那雙昨日還靈動的大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還能看見淚痕中夾雜著的黑灰。

只是,整個廢墟里,并沒有留下幾具完整的尸體,有的也只是一些皮包骨,見不到二兩肉。

空氣中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肉香,那味道像是在哪里聞過,又說不上來,讓人心里發(fā)毛。

“娘......”沐依依小臉麻木地朝前走著,卻被沐英一把拉住。

他的手還在發(fā)抖,昨夜逃命時被荊棘劃得血跡斑斑,傷口結(jié)了痂,牽動時隱隱作痛。

“別過去了。”李老二靠著半截木棍,看著遠(yuǎn)處的場景,嘆了口氣。

他的衣服上有大片暗紅,昨天逃命時不知何時被砍了一刀,直到現(xiàn)在都沒處理。

此刻他的呼吸很重,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骨頭摩擦的聲響,臉色已經(jīng)開始發(fā)青。

沐英點點頭,將妹妹護在身后。

篝火旁扔著一堆雜亂的衣物,有的還在滴著暗紅的液體。

一件沾滿泥污的藍(lán)布對襟褂子特別刺眼,昨日施粥的時候,王嬸還炫耀這是她出嫁時候娘家送來的布。

王大虎就蹲在那件衣服旁邊,他手里握著一塊焦黑的肉,麻木地啃咬著。

油脂順著他枯槁的下巴滴落,卻連擦都不擦一下。那雙曾經(jīng)種地織席的手,此刻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枯葉。

“這……”

“你帶著你妹妹走吧。”李叔搖了搖頭,“這,已經(jīng)不是大屯村了……”

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一陣嘈雜,春妮被她親嫂嫂和幾個婦人攙扶著走來。

晨光中,她原本白皙的臉龐慘白如紙,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低頭看去,只見紫黑色的淤血從破碎的褲管里滲了出來。

“小英哥......”春妮看見他們,掙扎著起身。

她的眼睛依然亮得驚人:“小英哥,你會觀星,你說說,我這腿,是不是要爛掉了?”

“撐住,等到了紅巾軍的地盤......”話說一半,聲音戛然而止,沐英看見春妮嫂嫂的眼神變了,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春妮啊,”一個婦人用詭異的輕柔聲音說道,手指卻越抓越緊。

“嬸子知道疼,可你這腿......這樣下去,可沒人背得動你......”

春妮好似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瞳孔里倒映著篝火的光:“嬸子!嫂嫂!我不要!我還能走......”

“對不住了,春妮......”一個婦人突然松手,春妮重重摔在地上。

濕漉漉的泥土里還裹著昨夜的血跡,慘叫劃破了晨曦。

“你們瘋了!你們這是殺人!”沐英下意識將妹妹護在身后,眼底全是不可置信。

平日里一起插秧打谷的長輩,此刻卻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呵呵,”一個嘶啞的聲音笑了出來:“本來就沒吃的,再養(yǎng)著個殘廢,大伙都得餓死。”

說話的是趙鐵匠,他的鐵錘早就換了糧食,此刻手里握著的是一把已經(jīng)銹蝕的不成樣的菜刀。

“可她......”沐英聲音發(fā)抖,地上的春妮衣服已經(jīng)被撕開,露出了瘦得根根分明的肋骨。

“小崽子,你是想說她現(xiàn)在還活著?”趙鐵匠又靠近一步,已經(jīng)豁了口子的菜刀在晨光下泛著寒光。

“你娘不也是跑得慢了,要是跑得不慢,現(xiàn)在也還活著。可她死了,骨頭渣子都沒剩下,說不定在誰肚子里填著呢......”

說這話時,他舔了舔嘴角,又上前了一步,李老二猛地將手里的木棍砸在了沐英前面,擋住了趙鐵匠。

沒等沐英回過神來,春妮的慘叫聲劃破天際,她的手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半枚銅錢,奮力的朝著沐英扔了過來,上面沾著她的血。

“小英哥......”春妮大喊道,“幫我收著,等......等見到我爹,告訴他......我想他......”

“走!”李叔一把拉過沐英,朝著他屁股踹了一腳:“帶著依依走!”

“李老二,我勸你別多管閑事,這么下去大家都得死!”趙鐵匠嗤笑一聲。

李老二手中木棍揮了起來,不少眼睛都餓紅了的村民一步步朝著三人逼近。

“帶著你妹妹快跑,朝著濠州去,那有紅巾軍!”

“李叔……”

李老二強忍著疼,一腳踹向了沐英:“滾!老子年輕時候欠你爹一條命,你再磨嘰就活不成了!”

“日后你要是還活著,過上了好日子,記得給老子燒點錢紙,老子跟你爹在下面買酒喝!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滾!快滾!往北,四百里不到,就是濠州!”看著村民們靠的越來越近,李老二手掌緊緊抓著還沒打磨的木棍,手心已經(jīng)磨破了皮,木棍一片血紅。

“滾啊!沒能力之前,別回來!”說著,李老二強撐著身子,朝著趙鐵匠就是一棍子敲了下去。

趁著這個空檔,沐英拉著妹妹轉(zhuǎn)身就跑,沒一會,身后便傳來打斗聲和慘叫聲。

他不敢回頭,只是死死地拽著妹妹的手,朝著村外狂奔。

沐依依一直在哭,卻不敢出聲,強打著精神跟著哥哥跑,盡管已經(jīng)餓的沒了什么力氣。

跑出很遠(yuǎn),身后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兩個孩子終于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沐英這才發(fā)現(xiàn),妹妹的手已經(jīng)被他攥出了青紫色的痕跡。

“對不起......”他心疼地揉了揉妹妹的手。

“哥,”沐依依搖了搖頭,忽然問道,“李叔會不會死?”

沐英沉默了,他只恨自己為何不是成年身,這瘦弱又營養(yǎng)不良的軀體,什么都做不了。

從懷里掏出春妮的那半枚銅錢,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

“不會的,”沐英強笑道,“李叔那么厲害,原來跟爹都能一起打野豬,現(xiàn)在肯定能活下來,等我們到了紅巾軍的地盤,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沐依依點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看。

遠(yuǎn)處,大屯村的方向新升起一縷青煙,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哥,我餓......”沐依依小聲說。

沐英摸了摸懷里,只有兩個已經(jīng)變了形的慈姑。

“等著,”他蹲下身,開始在路邊的草叢中翻找,“這里應(yīng)該有野菜。”

翻找著,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沐英臉色大變,拉著妹妹就往草叢深處躲。

幾個騎馬的色目人從官道上疾馳而過,馬后還拖著什么東西。

等走遠(yuǎn)后,沐英才看清地上留下長長的血痕。

“哥......”沐依依顫抖著說。

“別怕啊,我看到了,那是個野豬,先不管那些,咱先找點吃的。”沐英牽著妹妹又進了樹林。

入眼處,樹皮被人剝得精光,地上的枯草都被人連根拔起,留下大片大片的黃土,還能看見有人刨過的痕跡。

低頭看看手里僅剩的兩個慈姑,用衣角仔細(xì)地擦拭著。

布料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沾著的不知是灰還是血。擦著擦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發(fā)抖。

“咱倆一人一個,”沐英努力穩(wěn)住聲音,將大一點的慈姑遞給沐依依,“你先吃著,可能不大好吃,等離遠(yuǎn)些,哥再找些吃的......”

沐依依接過慈姑,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咬,瘦小的身子在風(fēng)中搖晃。

沐英忍著餓,把慈姑塞到了懷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柔聲道:“快吃吧,吃完了才有力氣走路。”

沐依依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嚼得很慢很慢。

“哥,你的呢?”沐依依忽然停下來,抬頭看他。

“剛才已經(jīng)吃過了,你沒看到嗎?兩口就吃完了。”沐英笑道,裝模作樣的拍了拍自己肚皮。

沐依依眨眨眼,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傻丫頭,”沐英摸了摸妹妹的頭,“我是誰啊,我可是沐英,大名鼎鼎沐郎的兒子,還能餓著不成?”

話音未落,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是逃難的人群,推推搡搡地朝這邊走來。

“那邊好像有人!”人群中有人指著沐英大喊,“救救我們!”

沐英臉色大變,一把拉起妹妹就往深林跑,這個時候,融入難民群,就是找死。

“哥,我的慈姑掉了......”沐依依大喊。

“先不管了!”沐英應(yīng)了一聲,看了看左邊的官道,又看了看右邊的密林,一咬牙,順著山坡朝著官道跑了去。

不知跑了多遠(yuǎn),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邊飄來幾只南歸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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