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在中國的首份專業調研報告
自從喬治結識艾黎之后,艾黎疾惡如仇、要推翻舊制度舊社會的執著信念、對事物的敏銳而睿智的分析判斷力及開朗堅毅的性格,都深刻地影響著年輕的喬治。他常主動去找艾黎談心。一次,他到工部局大樓去,敞開心扉,對艾黎說出自己心中的煎熬:“我醫治的病人越多,越發現中國社會的弊病越多,貧富差別太大了,大多數窮苦百姓饑寒交迫,每天掙扎著度日;而少數人靠壓榨剝削窮人養得腦滿腸肥,花天酒地、荒淫無恥。面對這樣的現實,我是醫生,無能為力,心中好難受啊!親愛的艾黎,您看我要從哪兒做起呢?”
艾黎認真地聽完,望著喬治,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喬治,你這個皮膚病醫生,該知道鉻皮炎這種病?”喬治想,艾黎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又不是醫生,為什么問這種冷門皮膚病?這屬于皮膚病專業。他就回答:“在大學里學過,沒有在臨床見過這種病,知道鉻是硬度極高的金屬,灰白色,耐腐蝕,我雖然了解不多,但是,我很愿意研究它。”艾黎就對他說:“那就好,我介紹你到一些工廠去調研考察,你看到的情況、獲得的答案,就會對你剛才向我提的問題有幫助。”艾黎早在虹口消防會任隊長級督察的時候,經常到各工廠檢查,當看到童工和包身工遭受的令人發指的折磨時,感到異常痛苦。艾黎對嚴重剝削工人并釀成事故的工廠主施壓,但工廠主敷衍了事,艾黎只是消防督察,也沒有辦法。
喬治覺得很有興致,說:“我想起來了,史沫特萊剛到中國時,也是去工廠考察調研,她去調查繅絲廠包身女工的情況。”艾黎笑著說:“史沫特萊天性勇敢,自己敢闖去工廠調查包身工,很快就被事先串通好的廠主和當局抓起來關押,全靠她有德國和美國兩種護照,要不她就會‘消失’掉。喬治,你不用擔心,你是英租界工部局工業科派去的,他們不敢讓你‘消失’。”
于是,按著預定的時間,喬治來到工部局。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是外國人在上海設立的一個獨立機構,它不屬于中國政府管轄。該機構由外國人組成,是設置于上海公共租界內的最高行政機構。工業科的辦公室里,按艾黎的安排,開始逐個訪問有關的工廠。行前,艾黎叮囑他,不要張揚,悄悄行事。
由于是工部局工業科派來考察的,喬治得以順利進入相關的電鍍廠。車間里的現狀讓他極為震撼!不算高的廠房屋頂下,異味彌漫,這是鉻元素嚴重超標的空氣,童工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大片小小的人頭攢動,像機器一樣在鍍槽旁忙碌著。他們身后緩緩走動著的監工,頭戴禮帽,手拿棍子。這家工廠年齡最大的童工,不過只有16歲,大多數童工只有10歲左右。喬治親眼看到,童工們稚嫩的小手,捏著鍍件,伸到熔化鉻水的槽里去鍍鉻,有的手被鉻水燒爛,甚至露出了骨頭。喬治還點了幾名童工,留下了尿樣。他回去之后,將搜集的尿液進行“鉻中毒”研究。喬治懷著極不平靜的心情,在自己診所里寫關于上海電鍍類工廠童工“鉻中毒”研究的調研材料時,從他親眼看見的童工們每天12小時拿鍍件伸向鉻水槽的小手,想到自己父親去美國當童工,最初每天從早到晚在制糖廠拿刀切甜菜頭片的手。喬治由此聯想:“我的父親也是在美國資本家壓榨下度過了這樣悲慘的童年。看來,資本家的狠毒都是一樣的,天下烏鴉一般黑!”
喬治將在工廠的所見所聞告訴艾黎,情緒激動地說:“艾黎,普通人在平常生活中要遠離這種重金屬,鉻金屬中毒通常會對人體的皮膚產生極大的傷害,甚至導致人體的消化系統、呼吸系統出現嚴重病變。可是,這些工廠里,大都是孩子,是不滿14歲的童工啊!”
艾黎內心很痛苦,卻表面平靜地告訴喬治:“是的,受著最深重壓迫的包身工,他們就是現在這個苦難的中國畸形的產物。我是上海的工業督察,你知道嗎,上海的工廠里共有10萬名童工,女工和童工每天至少工作12小時,虹口一個日本人開的紡織廠內最小的童工只有6歲……”
喬治問:“我們改變不了這些童工的現狀嗎?”
艾黎說:“我試圖動用工部局的力量,要求施行包身工制的紗廠老板善待工人,可一切都是枉然,讓我們這些樸素的人道主義者漸漸明白,僅憑一己之力,什么也改變不了。我明白了,我也讓你明白,現在中國一切罪惡的根源,都在這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只有改變中國的社會制度,中國才有光明!”
喬治在日內瓦大學醫學院畢業前,大學曾安排同學們去巴黎實習,他在法國讀了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他記住了書里有一句關于“悲慘”的名言:“光看過男人的悲慘,等于什么也沒看見,應該看一看女人的悲慘;光看過女人的悲慘,也等于什么也沒看見,應該看一看孩子的悲慘。”
后來,喬治常說起這次童工調查:“這是艾黎給我上的第一堂課。”
本書必須提到的是,由路易·艾黎及喬治·海德姆英文簽名的這份關于上海電鍍類工廠童工“鉻中毒”研究報告,題目為《鉻中毒在電鍍工業里的情況》,寫于1935年,就存檔在舊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發黃的老檔案里,具有特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