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草又開了。我蹲在山徑的第七塊石階旁,指尖拂過青苔斑駁的石壁,細碎的花穗掃過手腕時泛起癢意。十五年前也是這般時節(jié),你攥著半塊融化的棉花糖說:“等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我就回來找你。”山風掠過發(fā)梢,將那句帶著奶糖甜香的承諾,吹成此刻耳畔嗚咽的晚風。
蟬鳴聲突然在暮色里尖銳起來。
我望向蜿蜒入云的山路,青石階上苔痕如老人臉上的溝壑,把來時踩出的腳印又抹平幾分。記得那年你蹲在山腳下,校服沾滿晨露,書包帶勾著幾片銀杏。你仰頭數(shù)我家的銀杏葉,數(shù)到第七十三片時突然說:“要是這山能說話就好了,我就能告訴它...”話音被突來的風卷走,只剩下你發(fā)梢懸著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飄落。
此刻那些未說完的誓言正在腐爛。我蹲在原地數(shù)螞蟻搬家,等夕陽把山脊線熔成琥珀色。直到最后一線光沉入谷底,蟬聲漸歇,露水開始凝成細密的珠串。母親總說這座山是活的,它會在某個黎明吞下所有迷途之人??赡菚r我們誰也不信,只顧著把彼此的名字刻在年輪最深的褶皺里。
記憶突然裂開縫隙。那天大雨傾盆,你舉著斷骨的右手沖進我家院子,雨簾中渾身濕透像只狼狽的鹿。你舉著的石膏手心窩里,蜷著只被碾碎的瓢蟲?!八鼈冋f會變成星星...”血水和雨水順著石膏邊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色的花。而我藏在門后,看著滿地碎玻璃上映出的倒影,突然發(fā)覺我們都變成了不敢相認的陌生人。
“阿樹!”我猛地轉(zhuǎn)身,驚起竹林間棲息的夜梟。風聲灌滿空蕩的袖管,掌心殘留著昨夜折斷風箏線的刺痛。暮色四合時分總有這樣的錯覺:某個轉(zhuǎn)彎處你會從時光背面走來,藍白校服衣角沾著銀杏葉,書包側(cè)袋插著新摘的野薔薇??稍鹿庵皇前盐业挠白永煤荛L很長,像道永遠無法彌合的裂痕。
山風里浮起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我跟著味道往峭壁方向走,鞋底碾碎干燥的落葉發(fā)出細碎的脆響。轉(zhuǎn)過第七個彎時,月光忽然照亮某塊突出的巖石——那里坐著個穿褪色校服的背影,右手空蕩蕩的袖管被山風吹得鼓起來,像面不屈的旗。
“我找到當年埋在梨樹下的鐵盒了?!蹦汩_口時驚起草叢里的螢火蟲,幽藍的光點落在你發(fā)間,恍若星辰墜落。鐵盒里躺著折成方塊的作文紙,被雨水泡皺的字跡還倔強地寫著:“今天我看見阿樹在銀杏樹下哭,他把斷掉的右手藏在背后...”紙角蜷曲處還粘著干涸的鼻血。
我這才驚覺你早就不需要那截右手。這些年你用左手學會了用筷子夾花生米,在黑板報上畫出比我還靈動的飛鳥,甚至在暴雨天獨自爬上后山摘止血的草藥。當年總嘲笑你字跡歪斜的人此刻手足無措——你左手的字跡竟比從前更遒勁,像崖壁上盤根錯節(jié)的古藤。
“那年你說山風會記住所有誓言?!蹦惴_鐵盒最底層泛黃的信箋,上面是我們稚嫩的互相承諾:“我等你長大,你等我變強。”最后一封信的字跡已經(jīng)扭曲難辨,但我仍能辨認出夾在其中的干枯銀杏葉,葉脈間隱約可見“永遠”兩個褪色的字。
山風突然轉(zhuǎn)成颶風,卷走我們之間懸而未決的時光。你向我伸來空蕩的左臂,掌心躺著枚銀杏葉形狀的月亮石:“看,它在你離開后的每個秋天都變得更亮了?!?
蟬鳴再起時,我們的影子在地面上交疊成同一個輪廓。山巔的銀杏樹正在落葉,金黃的雨幕中,你彎腰拾起一片正巧落在我肩頭的葉子。那截缺失的右臂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月光在裸露的肩頭流淌成銀河。
子夜時分,整座山都在竊竊私語。我們并肩坐在樹根虬結(jié)的巖石上,看北斗七星的勺柄緩緩轉(zhuǎn)動。你說這些年走遍全國收集民間療法,用左手寫下厚厚三本醫(yī)術(shù)筆記;我說我守著老屋研讀古老醫(yī)書,只為解開山風里隱藏的古老秘方。夜露漸濃時,你將干枯的忍冬藤纏上我尚未愈合的掌心。
黎明前最后一顆星墜落時,你突然說:“其實那年暴雨天,我不僅去了后山...”沒說完的話被晨風吹散在薄霧中,但我看見你眼中閃過我從未見過的星光。山腳下傳來第一聲雞啼,朝霞將你側(cè)臉染成蜜色,恍惚間又變回那個舉著斷骨右手闖進我生命的少年。
山風送來遠方的汽笛聲,你掏出張車票晃了晃:“明天要再去北方義診...”我卻笑著說早就猜到。晨光爬上你殘缺的袖管,將影子投在我們十指相扣的掌紋間,如同某種永恒的誓言重新篆刻。山腳傳來新燕銜泥的呢喃,我知道,有些等待不會被歲月辜負。
當?shù)谝豢|陽光穿透林梢,我們沿著石階并肩而下。斷刃般的山風仍在呼嘯,卻再也不能割裂任何東西。你左手的溫度透過我的掌心傳來,如同某種古老樹根在地下悄然相連。山櫻在身后簌簌飄落,我知道,有些離別只是為了更盛大的重逢。
山腳下,母親種的白茶花已經(jīng)盛開。風過時抖落滿地碎玉,卻在某個瞬間突然靜止——你彎腰拾起片落在你鬢角的白花瓣,而我們的影子終于完全重合,在晨光中拖出綿長的、永不分離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