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爾先生，我不是小孩子。”

葉延糾正道。

無論從身體還是從靈魂來說，他都是一個成年人。

“我懂我懂。”劉易斯笑著摸了摸胡子，說道：“紐曼小先生是一個成熟勇敢的男子漢，這一點我可以作證。”

“……”

葉延放棄了辯解。

對方是真的把他當成了小孩子哄，甚至連鼓勵式教育都用上了。

不過這樣也好。

劉易斯·卡羅爾顯然更喜歡和小孩相處，而他之后的話題會提到私密的事情，這樣倒有利于他從對方口中問出真相。

葉延來之前可不是毫無準備。

他調查到對方還未改名之前，曾與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院長的女兒們有過一次劃船野餐，而《愛麗絲夢游仙境》的靈感來源愛麗絲·利德爾，正是院長的二女兒。

至此之后，道奇森性情大變。

他不僅改名為劉易斯·卡羅爾，還開始極端排斥與成人接觸，甚至辭去了牛津初級講師的職位。

如今，劉易斯只靠著發表數學著作和詩歌維持生計。

葉延推測，在這次劃船野餐中，道奇森很可能創作出了《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前身《愛麗絲地下奇遇記》。

畢竟，自己還能從他人口中打聽到《愛麗絲地下奇遇記》破碎的故事脈絡。

但奇怪的是，奇遇記的擴充版《愛麗絲夢游仙境》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我偶然從他人口中知曉一個關于小女孩掉入兔子洞的故事，聽說這個故事是出自于您，請問您完成全部的故事了嗎？”

葉延沒有選擇拐彎抹角地套話，而是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意。

劉易斯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抱歉，孩子，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他將手緩緩交疊在膝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雖然愛麗絲的故事正裝在我的腦袋里，但我無法將它完整地講述出來。

我無法書寫，亦無法訴說，就像那只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夢。而不完整的故事是不能給孩子看的，那會讓你晚上做噩夢。”

聞言，葉延皺了皺眉。

原來不僅不能寫，連說都不能說嗎？

可我似乎沒有這種限制。

思及此處，葉延抬起頭，向劉易斯·卡羅爾問道：“卡羅爾先生，既然您無法向我講述你的故事，那您愿意聽聽我的故事嗎，一個關于異界幽靈的故事。”

劉易斯雙眼放光。

“當然，我很榮幸能成為你最忠實的聽眾。”他直接起身坐在地毯上，輕輕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來吧，紐曼，坐在一起聽故事總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葉延欣然接受。

他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紳士，從來都不適應那些故作優雅的社交禮儀。

此刻他隨意地盤腿坐在地毯上，后背懶洋洋地倚著沙發，仿佛回到大學寢室里那段令人懷戀的時光。

“我是一個幽靈，一個既沒有上天堂，也沒有下地獄的幽靈……”

隨著葉延的講述，劉易斯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他的眉頭先是蹙起，繼而愉快地舒展，聽得漸漸入了迷。

故事講到幽靈先生午夜游蕩的片段。

當劉易斯聽到那些聞所未聞的理論知識時，冷汗一滴滴從他的額頭冒出，他感到大腦一陣眩暈。

怎么會？

為什么這孩子的故事也會誘發我的偏頭痛，難道說……

發現對方狀態不對，葉延停止講述。

“您還好嗎？”

“請…請繼續。”劉易斯咬了咬牙，忍受著腦部搏動的脹痛：“只是舊疾發作，我必須要聽完這個非凡的故事。”

看來這孩子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一樣，都是無法輕易對人言說的秘密。只是不知為何，對方能夠輕松將故事道出，而作為聽眾的我卻難以承受其中的內容。

葉延搖了搖頭：“您需要休息。”

“不！”劉易斯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現在就講完它，趁你還能有機會...…”

一陣劇烈的頭痛讓他不得不閉上眼睛，但他抓著葉延的手卻更加用力。

“聽著孩子，你比我幸運。”劉易斯艱難地喘息著：“至少你還能將自己的故事訴諸于言語，所以你必須講下去，不要像我這樣，已經永遠失去見到它的機會。”

“但您……”

“我可以撐住的。”劉易斯松開了手：“整整十幾年，我早已習慣了這種折磨，但我再也回不到那天的黃金午后了。”

他眼中凝聚著化不開的悲哀：“現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白兔曾在夢中告訴我，鏡子的另一端存在著另一個我，所以我早已失去了進入兔子洞的資格。”

葉延瞪大了眼睛。

所以，這才是劉易斯·卡羅爾改名的真正原因嗎，他居然知道存在另一個自己。

這算什么？

打破第四面墻嗎？

“但你還有機會。”劉易斯緊緊盯著葉延，接著說道：“難道你不想見到你的幽靈先生嗎？”

什么意思？

難道我寫的書還能像這些名著一樣化為現實嗎？

葉延神情急切地問道：“您的意思是說，故事里面的角色都是真實存在的嗎，包括我寫下的故事？”

“是的。”

劉易斯的聲音并不大，但他肯定的回答卻像一記重錘猛地砸在葉延心上。

“幻想形成的正是一個個夢中世界，如果你相信它存在，它自然存在。

想象是用來對抗現實荒謬的唯一武器，可我所創造的夢中世界正在崩塌，因為它唯一的讀者快要遺忘掉它了。”

純真無法永恒。

劉易斯多希望能用文字為愛麗絲記錄下一個永不消失的童心，然而...…

當年給愛麗絲的承諾，自己終究未能兌現。如今她已從那個愛聽童話的純真少女，變成了成熟優雅的哈格里夫斯夫人。

現在能使她快樂的，是有價值之物。

而不是某個奇妙的午后，會笑的柴郡貓帶她去參加瘋帽匠荒誕的下午茶會。

劉易斯的眼中帶著深深的遺憾。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嘗試著用各種方式將愛麗絲的故事給描述出來。

可自那天午后，他再也不能向人表述任何一段故事里的句子，每次嘗試都因為頭疼難忍而直接昏迷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之前寫下的文字和圖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易斯也有嘗試過間接的方式。

例如發電報、設計謎題。

但結果一樣，他還是會頭疼昏迷。

白兔的地下世界若要一直存續，就需要讓愛麗絲的完整故事被世人傳頌，可他已無法向任何人完整地講述這個故事。

偏偏唯一的讀者愛麗絲當時只有十歲，她根本沒有記住全部故事。

且隨著時間流逝，她還在遺忘劇情。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卡羅爾先生，”葉延突然開口打斷了他悔恨的思緒：“如果我說，這個世界上知道兔子洞故事的讀者不只是愛麗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