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日。

今天是薩姆薩拉書屋開張的日子。

葉延本以為會門可羅雀，畢竟他既沒有大肆宣傳，也沒有邀請什么顯赫人物，只將這件事告訴了幾位熟識。

然而，當他打開大門，讓陽光照進充滿新書油墨味的書店時，他愣住了。

三輛馬車依次停在店門前，車夫利落地放下腳踏。為首的馬車上，身穿深綠綢緞裙老婦人扶著女仆的手緩步而下，幾位衣著華貴的夫人提著裙擺款款跟隨。

葉延認出了老婦人的身份，對方正是黛芙的母親——塔麗夫人。

“伊斯頓先生，我特意帶著我的朋友來為您的新事業捧場。”

塔麗夫人帶著和善的笑容湊近。

“另外，不知道您是否承接些額外業務？我的朋友們不僅對您的通靈術很感興趣，還對您的追蹤能力十分信賴。”

說著，她身后幾位夫人熱切地上前，將葉延圍在中央。有位戴著紫羅蘭寬檐帽的女士甚至大膽地直言道：“我丈夫最近總說去俱樂部過夜，您能不能......”

葉延頭冒冷汗。

如果是古籍鑒定之類的額外業務，他倒是很樂意接受。

但是像這種類似私家偵探的抓奸業務，他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被憤怒的男人用手杖追打的畫面。

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之時，一個清脆的聲音解了他的圍。

“先生！”

葉延轉頭一看，發現是比利。

比利拉著妹妹艾琳的手站在門口，兩個孩子早已不見初見時的饑黃與臟污，取而代之的是紅潤的面頰和干凈的衣裳。

艾琳甚至扎了一個小辮子，隨著女孩跑動的步伐像蝴蝶般上下翻飛。

而奧利弗老先生則拄著烏木手杖跟在他們身后，注意到葉延投過來的視線，他笑著點頭示意。

“幾位夫人，我恐怕要失陪一下了。”

葉延如蒙大赦般欠身。

“關于您們的請求，我會考慮的。只是目前我只想專心經營書店。”

“抱歉，的確是我考慮不周。”

塔麗夫人輕嘆一聲，從天鵝絨的手袋中取出一張燙金的邀請函：“下周我將舉辦文學沙龍，請您務必賞光參加。”

葉延接過了邀請函。

他當然不會拒絕，說不定能從這次的文學沙龍上淘到幾本禁書。

“我的榮幸，夫人，我會準時到場的。”

塔麗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其他貴婦們踏入書店，象征性地各自挑選了一本書籍。

就在夫人們付款時，一位穿著孔雀藍裙裝的夫人突然靠近，借機將一張帶著體溫的名片塞進葉延手心。

“其實您不用工作也可以......”

她將尾音拖得綿長，目光如同蘸了蜜的畫筆，細細描摹著青年那具有異域風情的眉眼。轉身時裙裾翩躚，似羽毛般掃過葉延的褲腳，留下一縷梔子花的香氣。

其他夫人用扇子掩著翹起的紅嘴，但遮不住眼中閃爍的揶揄。

葉延忍不住耳根發熱。

生平第一次被人塞卡片，還是當事人在這么多人的面前塞的。

這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好在有好心的奧利弗老先生緩解葉延的無措，他拄著手杖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比利和艾琳：“比利聽說你的書店今天開張，這孩子吵著要我把他帶過來。”

說完，他又對著塔麗夫人十分紳士地脫帽示意：“早安，夫人。”

兩人禮節性地問候起來。

而比利跑到葉延面前，上來就給他鞠了一躬：“先生，我找到工作了！奧利弗先生介紹我去維克多先生的藥店當學徒！”

“真的？”葉延蹲下身，平視著男孩亮晶晶的眼睛：“那可真是太好了。”

比利用力點頭，隨即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擦得亮閃閃的硬幣，鄭重地遞給葉延：“這是我承諾還給您的，先生。”

葉延愣了一下，隨即想起男孩曾經承諾賺到的第一枚先令要給自己。

“維克多先生是個好人。”比利繼續道：“上次他發現我幫他避免了一次藥劑配錯，就獎勵了我一先令。”

說著，他驕傲地展示掛在脖子上的那枚硬幣：“自從您給我這枚幸運硬幣以后，我遇到的全是好人！我要一直帶著它！”

葉延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比利的頭發，又從口袋里掏出兩枚糖果，遞給比利和艾琳。

艾琳接過糖果，眼睛卻一直盯著哥哥脖子上的硬幣，小小的臉上寫滿了羨慕。

葉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溫和地笑道：“你們兩個去上學了？”

“是的！”比利搶著回答：“奧利弗先生幫我們找了學校！”

葉延取出兩枚包著玻璃紙的蜂蜜糖，卻在遞給女孩時故意停頓：“我聽說有位小小姐的算術得到了老師的夸贊？”

艾琳立刻挺直腰板，頭上的辮子跟著晃了晃：“先生怎么知道的？”

“因為好運會互相吸引呀。”

葉延變戲法似的摸出條藍色發帶，將它系在小姑娘的辮子上，打了一個蝴蝶結：“現在你們都有幸運物了，去挑本自己喜歡的書作為禮物吧。”

兩個孩子眼睛一亮，歡呼一聲，手拉著手跑進了書店。

葉延目送他們離開，這才轉向奧利弗老先生：“您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奧利弗擺了擺手，眼中帶著溫和的笑意：“應盡的義務罷了。倒是你，沒想到你不僅是個偵探，還開了書店？”

“其實我之前都沒有想過要當偵探，倒是一直想開家書店。結果……”

葉延苦笑了一下。

“其實你開書店的決定很不錯。”

奧利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看向另一處：“你最近大出風頭，導致身上惹了不少麻煩。”

葉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書店門口的人群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幾位衣著考究的貴族，他們戴著高禮帽，正低聲交談著。

他能感覺到許多投向自己的隱晦眼神，那些人的真實目的可不是來看書的。

葉延揉了揉太陽穴，無奈地嘆了口氣：“您說的對，最近的確要老老實實當一個書店老板比較好。”

奧利弗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有時候，命運給你的安排，可比你自己選的要有趣得多。”

聽到奧利弗的調侃，葉延嘆了口氣。

他看了看書店里興奮地翻著書的比利和艾琳，內心有了些許安慰。

起碼還是有真心想看書的人。

隨手翻著一本雜志的塔麗夫人抬起頭，看了一眼比利兄妹：“那兩個是來自貧民窟的孩子吧？您倒是心善。”

“不過我也是做過母親的人，自然不忍心看見孩子們受罪。”

她微笑著看向奧利弗：“特威斯特先生，您的仁善之名我早有耳聞。我打算每年都從伊斯頓先生的書屋中訂購書籍，然后捐贈給您照顧的那些孩子們。”

“十分感謝您，夫人。”

奧利弗微微俯身，以紳士之姿輕吻塔麗夫人的手背：“比起巴納多先生創建的兒童之家，我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他站直身體，聲音溫和而堅定。

“然而，我始終相信，對兒童和流浪者施以仁慈并非壞事。他們不是天性懶惰，只是缺乏一個努力的方向。”

葉延輕輕頷首，塔麗夫人亦微微傾身，目光專注。

見二人并未流露不耐，奧利弗沉寂已久的心竟涌起一絲傾訴的沖動。

“我為他們謀得生計，授以學識。正因從未被命運眷顧，他們反而比常人更珍視這來之不易的轉機。

最終，他們不再是蜷縮街角的影子，而是愿意向深淵中的同類遞出繩索的人。”

塔麗夫人輕嘆搖頭，銀絲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微光：“您的理想令人欽佩，可法律之墻厚重，非一朝一夕可撼動。”

“但我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不是嗎？”

奧利弗看著比利和艾琳在陽光下綻放出明媚的笑顏，嘴角浮起一抹淺笑。

“比起從前，至少當局已正視了我們所面臨的問題，頒布了《初等教育法》減少街頭報童的數量。雖然這項法令仍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我堅信，終有一日，孩子們即便不做童工也可以不再餓肚子。”

“很偉大的理想。”

塔麗夫人有些動容，她忍不住說道：“不知道我是否榮幸成為您的贊助人？”

“應該是我的榮幸才對。”

兩人走到一邊，商談贊助的事情。

葉延倒是沒想到自己能促成塔麗老夫人和奧利弗老先生的合作，只是兩位都是對兒童富有同情心的好人，成為志同道合的同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兩位老人就濟貧法案的交談聲隱約傳來，葉延卻被幾位貴族紳士圍住。

他們看似隨意地談論書籍，實則每個問題都暗藏機鋒。當話題第三次轉向影中少女時，葉延的嘴角已經笑得發僵。

就在他被貴族們的糾纏弄得有些厭煩之際，店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只見于勒帶著一隊彪形大漢浩浩蕩蕩地走了進來，他們個個肌肉虬結，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讓一讓，讓一讓！”

于勒帶著人把圍著葉延的貴族擠開。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嶄新的棕色西裝，可惜配上他那副惡棍流氓的氣質，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些都是叔叔我帶過來的顧客。”

于勒指了指身后，那些他專門找來以防有人鬧事的壯漢：“放心，你今天開店一定會順順利利的，不會有人敢鬧事。”

壯漢們齊刷刷鞠躬，動作整齊得像是排練過。

“各、各位請隨意參觀…...”葉延硬著頭皮招呼道，轉頭壓低聲音對于勒說：“于勒叔叔，您確定帶的是顧客而不是打手嗎？”

于勒狡黠一笑，從懷里掏出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扔在收銀臺上：“說什么傻話，他們當然都是來買書的！”

他轉頭吼道：“聽見了嗎，每人至少買三本！要精裝版的！別像某些外表光鮮卻舍不得買一本書的家伙，我們有的是錢。”

被譏諷的貴族們想要回擊回去，但看見那一隊壯漢，只得忍下怒火。

“真是一群野蠻人，我無法忍受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

他們惱羞成怒地低聲辱罵，在離開之前，似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差錢，他們不得不捏著鼻子買了一本書后才悻悻離開。

當最后一位客人離開，薩姆薩拉書屋終于恢復了寧靜。

葉延長舒一口氣，揉了揉笑僵的臉頰。雖說應付那些各種各樣的試探很累人，但看著書屋中買得只剩下幾本的書架，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自己手上也算是有啟動資金了。

他終于可以不考慮成本，向一些買不起書的窮人提供租書服務了。

葉延正想關門休息，卻聽見221B號的門軸發出熟悉的吱呀聲。

華生醫生端著個系著緞帶的禮品盒率先走來，福爾摩斯則跟在他身后，手中拿著一本黑皮封包的書。

“公務往來在所難免。”華生無奈地聳了聳肩：“誰讓在圣堂和收容所里，就屬我們與你交情最深呢。”

說著，他從內袋取出一封火漆封緘的信函：“這是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親筆推薦信，憑這個可以去圣保羅座堂的珍本室任選一冊藏書。”

福爾摩斯同樣遞了一封信給他。

“里面是收容所的訂購單。”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經過多次實驗驗證，我們最終發現召喚影中少女里最關鍵祭品‘深海的饋贈’，無法找到替代品。

研究院急需你批量提供更多的鹽跡樣本，以供進一步解析其作用機理。”

華生適時地輕咳一聲，手指靈巧地解開禮品盒上的緞帶。

“公務時間結束。”他眨了下眼睛：“現在請允許我獻上自己的祝福。”

盒子打開，露出里面精美的銅制地球儀：“這是我的私人贈禮。”

葉延正要道謝，福爾摩斯突然將手中的黑皮書“啪”地按在柜臺上，封面上的《昆蟲記》三個大字泛著迷人的光澤。

“麥考夫的意思。”

福爾摩斯的聲音比平時低沉：“這是來自第歐根尼俱樂部的藏書。第七頁，出示銀質書簽就能去麥考夫的俱樂部看書。”

“我們該走了。”福爾摩斯抬手正了正獵鹿帽，又補充道：“下周五俱樂部會有一次讀書會，若你想見識下倫敦最古怪的藏書，清晨七點整來我的偵探事務所找我。”

望著兩人步伐匆匆地離開，葉延有心想問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但想到自己身上的麻煩，他又閉上了嘴。

算了。

自己這段時間還是安分守己一些吧。

平常在書店看看書，閑時參加一下文學沙龍，偶爾去各大藏書室里尋寶，這樣的生活才叫生活。

看著黑皮封面的書，葉延一臉興奮。

這個世界的法布爾究竟寫出了什么樣的著作，才會和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一樣也被列為禁書呢？

帶著好奇心，他將手中的《昆蟲記》緩緩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