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口中的“她”是飛紅閣中的舞娘春桃。她二人一直是相互看不順眼的對頭。
“哎,春月,”與她相熟的一個姑娘拉住她,“今年的花魁又是春桃。你說,客人們為什么都喜歡她?說不定她明年就能攢夠贖身的錢了,好羨慕啊。”
“是啊是啊,今年你就差一點兒,好可惜?!?
春月不語,只撇撇嘴,遠遠地瞪了春桃一眼。后者心有靈犀似的扭頭望過來,遞給她一個嘲諷的眼神。
兩人的眼神無聲交錯,半空中似乎有噼里啪啦的聲音無聲爆開。
當天晚上,飛紅閣舉辦落花宴,是春桃壓軸。她穿著一身銀紅長裙翩然而下,手持桃枝,笑意盈盈,恍如桃花仙子。
當時,春月就躲在后臺,望著她翩然起舞,引得客人們陣陣歡呼,差點兒沒把手心掐爛。
從穿著打扮到言談舉止,她自認為哪一樣都和春桃沒什么分別,憑什么花魁還是她?憑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還是落在她身上?
這樣下去,她要猴年馬月才能攢夠銀子贖身離開這鬼地方?
臺上,琵琶女手指一起一落,春桃踩著那音節舞姿或起或伏,像是春光里開的最艷的一枝桃花,在風里輕輕顫動。
一種隱秘的酸澀蠶食著春月的內心。
她望見樂聲里,燭光像是一只只半透明的蝴蝶,漸次落在春桃面頰上。春桃和著樂聲,水袖一甩,輕巧一笑,面容在光影里模糊。
春月不自覺往前走了半步。
下一瞬,一聲二胡顫巍巍地插進鳳簫聲里,驚擾了燭光,春月仍未醒來?;秀遍g,她望見透明的蝴蝶片片飛開,陰影落下,臺上的面容似乎變成了她自己的。
“好!”
一片叫好聲里,綾羅珠串一個接一個地從臺下飛上來,像是一片珠光閃爍的暗海喧囂沸騰。
春月終于從夢中驚醒,急急忙忙退到舞臺后面的陰影里。
也是在那里,她無意間聽見了春桃和老鴇的爭執。
“媽媽,你上個月不是說一百上品靈石我就可以贖身了嗎?”
“你也說了是上個月,”老鴇捏著帕子慢悠悠地從陰影里走出來,冷笑,“現在,該是一千上品靈石了。春桃,你要是拿不出來,還是老老實實陪客人去吧?!?
春桃一聽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揪住老鴇的衣角:“媽媽,你行行好,看在我在飛紅閣干了這么些年的份兒上,就放了我吧?!?
“放了你?”老鴇彎下身子,托住春桃的面頰慢慢笑道,“你這么一張桃花兒似的臉,讓我怎么放了你?”
春桃怔住。
老鴇把自己的衣角從她手里抽出來,冷冷一笑,扭著身子朝樓上去了。
春桃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滿頭珠翠都在黑暗里失去了光彩。
“……別哭了?!?
春月走過去,把手帕塞進她手里。聲音有些別扭,動作卻很輕。
春桃接了那帕子,也不擦眼淚,只把頭埋在膝蓋里,似乎是不想讓往日的“對頭”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春月盯著她看了半晌,轉身走開。只是還沒走兩步,又被春桃叫住。
“我走不了了?;夭涣思伊??!彼穆曇粲行┥硢?。
“我們都走不了。”春月站在原地,半晌,開口道。
“但是……我想回家?!?
一片陰影從房檐上落下,短暫地遮住了她們的身影。鬼使神差地,那天晚上春月答應了幫她逃走。
她分不清她是在幫春桃,還是在幫自己。
也是在那天晚上,春月聽到春桃說起了她從未提起過的身世。原來,春桃也是被拐來的。
“我記得很清楚,她捂住了我的嘴,一把把我塞進了馬車里,那個時候我大概只有五六歲,”她道,“她帶我來了這里,從那以后我就再沒出去過。
“一開始我當然也想過要逃,可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看著我。每次被捉到,我都會給她往死里打上一頓。
“后來,我就連那道門檻也不敢踏出去了?!?
三天后,在春月等人的幫助下,春桃終于鼓起勇氣,逃了最后一次。但是老鴇早就買通了城門口的守衛,春桃又被抓了回來。
“既然你這么不知好歹……”
老鴇拿著沾過鹽水的鞭子在春桃背上狠狠一抽!
幾滴血珠子瞬間甩到了繡著鸚哥的屏風上,鸚哥翠綠的羽毛瞬間染上了血腥味兒。
老鴇面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那就去陪王員外吧?!?
“媽媽,不要!求求你饒了我吧……”
木門沉沉合上,春桃的凄厲的求饒逐漸變成了越來越低的嗚咽。
誰都知道那個王員外是個最愛拿鞭子抽人玩兒的,飛紅閣里不知有多少姑娘都死在了他的鞭子下。
“大概過了三天以后,”春月站在欄桿外面,“我就再沒見過她。有人說看到她的繡花鞋落在了水井邊上,也有人說看見一頂小轎去了王員外府上?!?
“那姐姐為什么說是春桃殺了老鴇?”
“因為,昨天晚上,我看見了她……”
事發當天,飛紅閣里有喝醉的客人鬧事??腿撕鹊蒙裰静磺?,又和友人發生了些口角,“哐啷”一聲掀了桌子,大廳里狼籍一片。春月無法,只得上樓去尋老鴇。
“媽媽,媽媽,您在嗎?樓底下有人鬧事?!彼驹陂T口,敲了許久的門,里面卻沒有一點動靜。
正納悶兒老鴇做什么去了,忽然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春月,別敲了,她醒不來的。”
春月回過頭,只見春桃站在她身后,淺笑盈盈,手指托起她散亂的鬢發,替她用簪子固定好。
“春桃?”春月見她好端端站在那兒,不由笑道,“你沒事?太好了!這么些時日你去哪里了?”
春桃卻彎起眸子望著她,并不說話。許久,只道:“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之后如果發生了什么事,你就告訴別人是我做的?!?
“什么發生了什么事?”
春桃只搖搖頭。她伸出手,手指在春月額頭上點了一下。霎時間,天旋地轉,待春月回過神來,春桃已經不見了蹤影。
“之后,我就發現老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