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天晴。
尤主管坐在房門口,門外是一望無際的草地,一陣風吹過,草地上泛起一波綠油油的漣漪。
“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么自在了!”在這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在這個離家30公里開外的老朋友新開的農家樂莊園,尤主管享受著久違的自由。“什么工作、什么家庭,都去他的吧!”
本來想去云南的。要不是手機摔壞了,要不是身上沒有現金,要不是銀行卡密碼都在老婆那里,也不至于連來這里的打車錢都是農家樂東家胡萬一墊付的。
“大隱隱于市。”尤主管覺得“隱居”在農家樂也挺好的。
胡萬一卻十分后悔一時感情用事收留他在這里。“就不該同情他。給他那個鬼故事忽悠了。說什么自己是籠子里的老虎,要回歸山林。把我這當療養院了。”
“豐豐農家樂”是胡萬一胡總的新項目,剛剛建設好,農家樂最大的賣點是別的農家樂有的它都有,它還多了一片廣闊的綠草地,可以溜草。溜草是一項很刺激的運動,至少對于兒童來說是很刺激的,就是讓顧客坐在廉價的小滑板車上,從草地的上坡滑溜到下坡。這項運動是胡總在外地考察時借鑒過來的,據說深受兒童和兒童家長的喜愛。兒童從上坡滑到下坡,再拖著車爬到上坡,再滑下去,樂此不疲;兒童家長就在綠草地旁邊的茶室喝茶聊天玩手機,草地和茶室之間,視野沒有障礙物遮擋,距離近到可以看到孩子的動態,距離遠到小孩子輕易沒辦法過來打擾自己,兒童和家長,各得其樂。胡總作為商人,商業嗅覺靈敏。立馬就在自己本地啟動了以“溜草運動”為賣點的“豐豐農家樂”項目。
農家樂還沒正式開張,迎來的第一個顧客卻是尤主管。
胡萬一當時在酒桌是有說過一嘴“大家到時候來支持一下。”從這個角度看,尤主管對朋友的事還是很上心,親力親為。
“手機給你修好了,該回去解決的事就得去解決,不要逃避,整天窩在這里也沒有用。”胡萬一把手機遞給坐在茶室門口吹風的尤主管。尤主管坐在木地板上,背靠著茶室門框,下巴微微抬起,眼睛半瞇著,像在用力眺望遠方。他沒有接過手機。胡萬一抽回手,把手機收到自己另一只手里。
“回歸山林的老虎,還怎么再回動物園?
“那晚我做了一場長長的夢,我夢到我原本是一只威猛的大老虎,被獵人一路追趕,我一路逃,我逃過長長的隧道,獵人緊追不舍,把我追進了死角……我被關進了鐵籠子里……籠子里的我衰老、孱弱、黯淡、死氣沉沉……我拍著鐵籠子要叫醒那個籠子里的自己,卻怎么也叫不醒。“但是,我醒了,我這回全醒了……”
“夠了!你個嗶毛。之前就是被你這個故事忽悠了。不然也不會給你在這待這么久。手機拿好,快回去了。老婆沒了,不要到時候連工作都沒了。”胡萬一把手機直接扔到尤主管身上。
“碎了的手機能修復好,碎了的心能修復好嗎?”尤主管曾經也是一個文藝青年,現在是一個文藝中年。
“屏幕碎了,換的新的,六百八。算我送你了。趕緊回去。”
尤主管又發了一會兒呆。
尤主管手機開機:未接來電37個,妻子12個,女兒4個,曾經理3個,曾副主管3個,黃思思1個,陌生號碼14個。未讀信息一堆,有曾經理讓他回電話的,有黃思思請事假的,有對接工作的,有女兒問情況的,剩下的一大部分是妻子質問他在哪里的,還有一小部分廣告短信、催款短信、垃圾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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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陰天。
曾經理在自己辦公室狠狠批評了尤主管。盡管在上周三晚上尤主管打電話給他講述自己情況時他已經發了一大通火,但基于人員管理的考慮,還是需要表現一下。尤主管向曾經理做完檢討,悻悻回到自己辦公室。同辦公室的劉紅跟尤主管簡單打了招呼,便繼續埋頭干自己的工作。
“聽說有老虎是怎么回事?”尤主管主動打開話題。
劉紅本不想和他多聊。但和尤主管同一個辦公室的也只有她一個人。她簡單應了句:“是啊,凍庫里發現的。”
“具體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元師傅養在倉庫的。元師傅給警察帶走了。其他的我不知道。”劉紅生硬地打斷了話題。
尤主管自言自語:“所以,是真的有只老虎?”劉紅繼續埋頭干自己的工作。
在隔壁辦公室,林副經理遞了根煙給王所長,王所長擺擺手,“戒了。”雙手把煙推了回去。
“這老煙民也能戒煙,那么養生干什么?”
“真戒了,之前做了個小手術,醫生說不能再抽煙喝酒了。”兩個老同學互相寒暄了一會兒,談了談彼此沒有見面的這幾年的工作和生活。
話題最后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冰凍老虎的案子。王所長在沒有違反工作紀律的前提下簡單說了一下案子后來的調查結果。
根據王所長所說,元師傅回去后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其中有個疑點就是元師傅一個人如何搬得動老虎,元師傅改口說是老虎進凍庫之前還活著,是他引導老虎自己走進凍庫之后才關的門。拘留元師傅的第二天警察來公司做現場指認,基本和元師傅交代的沒有什么出入。動物園那邊,當初的園長已經退休了,新任的園長對此表示不知情,在原來的臺賬中也確實有處理掉一頭重病幼虎的紀錄。公司這邊,元師傅一口咬定只有前前任領導馮經理知道他養老虎的事,其他同事全部不知道。
“經我們調查,你們曾經理,還有去年退休的臧經理應該都不知道這件事。至于馮經理,前幾年已經因病去世了。這件案子也就到此為止了。”王所長抿了一口普洱茶。
“那元師傅要進去么?”林副經理往王所長茶杯里添茶水。
“已經立案準備移交檢察院了,判不判刑是法院的事了。”王所長敲了敲茶幾。
“就算不知情,發生這樣的事,公司領導也得挨處理。沒聽說馮經理和這個元師傅有什么關系啊。怎么愿意為他擔這種責任?”
“現在要擔責任的是你們曾經理了。前任經理臧經理指不定還有事。不過……”王所長很想分享,但又決定賣個關子,他覺得這樣能讓他的故事更吸引人。林副經理確實被吸引住了。
“不過?難道還有什么故事么?”林副經理慢慢問,一面裝作沒有什么興趣,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傾向王所長。
“馮經理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元的兒子是給他兒子撞死的。他在贖罪。”王所長重音發在“撞死”、“贖罪”兩個詞。
“啊?真的假的?”
“這話我不會亂說。”
“我是聽說過馮經理的兒子在10多年前出車禍死了,還是獨子。很可惜。沒想到是他撞人。”
“19年前的事了。誰說他死了?活得好好的。”
林副經理添水,煮水,把茶杯里已經冷了的茶水倒掉。“那可能是別人傳錯了,話傳話,傳錯常有的事。”
“對,話傳話,經常要傳錯,而且只會越傳越糟,你去買個春聯都會給人家傳成你去買春、去嫖娼。你想不到的,他們都說得出。”王所長表示理解。
王所長的分享欲得到了大滿足。林副經理送王所長上了車,目送他離開。回辦公室的路上,正好遇到蔣桂樹,蔣桂樹像是沒話找話一樣,問案子怎么定性。
“元師傅恐怕得進去,其他人不知情,應該沒什么事,基本這樣結案了。不過曾經理估計得挨處理。”
“可能就給個警告吧,沒什么大影響,又不是他惹的事。”蔣桂樹懸著的心放下了。
“對了,之前聽你們說過,前前任老馮經理的兒子是出車禍死的吧?”
蔣桂樹覺得自己懸著的心放下得太早了。“是啊,怎么突然問這個?”
“是死了吧?”
“嗯?”蔣桂樹給問懵了。
說著,林副經理招呼蔣桂樹進了他辦公室。
林副經理招呼蔣桂樹坐下。他邊換茶葉邊說:“普洱茶我喝不慣,我還是習慣喝單樅。”
“您剛才怎么那么問?”蔣桂樹現在根本不在乎喝什么茶,普洱也好,單樅也好,只要不是陳年鐵觀音就行,就算是,他現在也不在乎。
林副經理分享了他剛剛從王所長那聽到的八卦。所謂八卦,就是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嘛。
蔣桂樹蹭地站了起來:“這不可能!馮經理的葬禮我有參加,要是他兒子還活著,怎么可能不出現!葬禮是馮經理的干女兒幫忙舉辦的,其他手續是我幫著辦理的。這絕對不可能!絕對是搞錯了!”
“你怎么那么激動?”林副經理并沒有預見到蔣桂樹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
“馮經理自己親口和我說過,他兒子在車禍中去世了。他沒理由騙我。他騙我干什么?他騙我?”蔣桂樹沒有把那句話說完,便匆匆和林副經理告別:“經理,我突然想起有點事要去處理。”
“我茶葉剛剛換。你個嗶毛。”林副經理揮揮手,放蔣桂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