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川的意識像被撕碎的膠片，最后映入眼簾的是監護儀上跳動的綠光。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耳邊傳來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那是氧氣面罩脫落的聲響。

他本能地想伸手按呼叫鈴，卻觸到一道冷硬的鐵欄桿。

“啪嗒。“

一滴水砸在他眼皮上。

葉明川猛地睜開眼，頭頂是霉斑密布的水泥天花板，鐵窗外傳來知了嘶啞的鳴叫。墻角的老式掛鐘顯示1983年6月5日凌晨三點十七分，分針走動的聲音清晰得像是某種活物的心跳。

他的手掌死死扣住胸口，那里還殘留著病床上劇痛的記憶——肝癌晚期，癌細胞早已啃噬了半個肝臟。可此刻，隔著粗布短袖，他能清晰感受到跳動有力的心跳。

“見鬼...“喉結滾動著咽下驚訝，目光掃過褪色的藍白病號服，床頭鐵盤里半根蔫掉的黃瓜，還有窗外電線桿上搖晃的廣播喇叭，“這是...八三年？“

記憶如潮水翻涌。

前世他作為跨國集團總裁，在2025年肝癌并發癥去世時，女兒剛考上大學。臨終前最后的畫面是妻子捧著皺巴巴的繳費單哭成淚人，而自己躺在無菌艙里連一句遺言都說不出。

可現在，他重生在了改變命運的關鍵節點——1983年高考前夕。

葉明川翻身坐起，床板發出吱呀的呻吟。鐵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照亮墻上用粉筆畫出的歪扭時鐘，旁邊貼著泛黃的《人*日報》，頭版標題是“十二屆三中全會隆重召開“。

他摸向褲兜，前世那個裝著瑞士軍刀和車鑰匙的錢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磨得起毛的帆布書包。打開書包，一沓作業本中間夾著張泛黃的成績單：數學62，物理48，化學39。

“倒數第三名。“他苦笑一聲，手指摩挲著書包側面用修正液涂改過的劃痕——那是他高中時偷偷刻下的“葉明川到此一游“。

樓下傳來收廢品的梆子聲，混著菜市場此起彼伏的吆喝。忽然，一聲細弱的嗚咽刺破夜色。

葉明川沖到窗邊，看見樓道口蜷縮著個瘦小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后背，校服褲腳短了半截，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踝。那是他妹妹葉小滿，十五歲，正在讀初二。

“哥...“她吸了吸鼻子，懷里抱著個陶罐，“今天食堂的紅薯粥又餿了，我...“

葉明川瞳孔驟縮。

前世他記得很清楚，三個月后妹妹會在暴雨夜為了撿煤塊失足墜樓，而此刻她腳邊還散落著從垃圾堆里翻找的爛菜葉。

“別哭。“他抓起窗臺上晾著的毛巾，那是母親每天早上用來抹桌子的，“我去給你弄吃的。“

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時，葉明川已經沖到了樓梯轉角。借著月光，他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往家里搬蜂窩煤，肩上壓著的煤塊幾乎要滑落，手上全是燙傷的水泡。

廚房里飄著酸臭的餿飯味，葉明川攥緊拳頭。

油缸底壓著三張糧票，那是全家半個月的食物配額。母親正在揉面團，案板上擱著發黑的咸菜疙瘩，而父親蹲在角落，用筷子戳著搪瓷碗里的稀粥——那是留給妹妹的。

“爸，我來。“他接過父親手里的筷子，碗底沉淀的米粒寥寥無幾。

老人渾濁的眼睛眨了眨：“你要去哪？“

“我去供銷社。“葉明川扯下校牌塞進書包，那是用五塊錢從復讀班王老頭那里買的假證件，“班長讓我幫忙搬貨。“

出門時，妹妹抱著空罐子追上來：“哥，能給我兩毛錢嗎？我想買橡皮擦...“

葉明川摸遍全身，只掏出一枚鋁制飯勺。那是前世在拍賣會上拍出的古董，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硌在掌心。

深夜的供銷社后巷彌漫著油墨味，葉明川蹲在墻根數口袋里的東西：三張糧票，五毛錢現金，還有一塊上海牌手表——這是他用摩托車發動機換來的，表盤背面刻著“1981年勞動節贈“。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他已經帶著二十盒港臺唱片回到家中。這些在筒子樓天井里散落的“資本主義毒草“，正靜靜躺在帆布書包里，封套上的鄧麗君和費玉清笑得花枝亂顫。

“葉家小子膽子肥啊！“

油亮的皮鞋踏碎煤渣路，陳衛東斜挎著雙卡錄音機大步走來。這個比葉明川高兩頭的混混，胸前別著校團委的徽章，在八十年代是唯一敢穿喇叭褲的“先進青年“。

葉明川把唱片往身后藏了藏：“陳哥找我有事？“

“聽說你要去深圳跑外貿？“陳衛東突然揪住他的衣領，“我表叔在電子廠當科長，你...“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玻璃碎裂的巨響。

葉明川轉頭望去，妹妹抱著碎掉的搪瓷缸站在雨里，雨水順著她單薄的肩膀往下淌。而他藏在身后的唱片滑落在地，一張張封套上的燙金字在積水里閃閃發亮：《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夜來香》。

“小滿！“他沖過去扶起妹妹，卻被陳衛東重重推搡。

疼痛從肩胛骨炸開時，葉明川聽見自己說出了前世從未說過的話：“滾。“

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心跳。

七天后，葉明川站在百貨公司三樓。透過玻璃柜臺，他看著柜員熟練地蓋上“中國人民銀行“的紅色印章，五十張百元大鈔像白鴿般落入牛皮紙袋。

這是他用三張糧票和二十盒唱片換來的第一筆錢，足夠讓全家吃三個月的白米飯。

“存定期還是活期？“柜員問。

“都存。“葉明川摸出鋼筆，在存折扉頁寫下“葉明川“三個工整的字，“每月自動轉存。“

走出銀行時，梧桐樹正在夏風中沙沙作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隔著馬路，穿喇叭褲的陳衛東正盯著百貨公司的櫥窗發愣，胸前的共青團徽章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暮色漸沉，葉明川把存折塞進貼身的襯衣口袋。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那是開往深圳的綠皮車，車身上刷著醒目的標語：“改革開放，致富光榮“。

他轉身走向老宅，樓道里新貼的標語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