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山門的石階覆著新雪，明立強踩過第八十一級臺階時，聽見了久違的晨鐘。三日前那場覆蓋南疆的大雪，將赤水河畔的血腥盡數(shù)掩埋，卻掩不住七十二峰間新添的傷痕——流云殿的飛檐缺了一角，劍冢外的古松攔腰折斷，像極了當年父親書房里那幅殘破的《山河社稷圖》。

“明師兄！“守山弟子捧著熱茶迎上來，眼角還沾著困意，“藥堂新制的安神散，蘇師姐吩咐......“

話音未落，云梯處傳來銀鈴清響。蘇棠抱著藥簍踏雪而來，發(fā)間換了支青玉簪，簪頭雕著含苞的梧桐花。她腕間那道被血蠶絲割破的傷口結(jié)了淡粉色的痂，在晨光下宛若新生。

“寒冰洞的雪蓮開了。“她將藥簍塞給明立強，簍底鋪著的冰晶里裹著朵金蕊白瓣的花，“張浩說這花生在極陰之地，根莖卻像你的流云劍氣。“

明立強指尖撫過花瓣，冰晶融成水霧，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自南疆歸來后，這般心照不宣的親近日漸頻繁，卻總隔著一層未破的窗紙。就像此刻蘇棠轉(zhuǎn)身時飄落的帕子，他俯身去拾，正撞上她回眸的目光。

“宗主在星象臺等我們。“她耳尖泛紅地抽走帕子，“說是要重定七十二峰星位。“

星象臺的青銅渾天儀結(jié)了層薄霜，宗主執(zhí)朱筆在星圖添上第八顆隱星。明立強望著那點新描的赤色，忽然想起赤水河底那卷血蠶星圖——原來趙家百年前便窺破天機，在青云宗地脈埋下北斗殺陣。

“驚鴻劍主當年以身為祭，留的不僅是劍魄。“宗主拂開袖上星砂，“她在七十二峰種下反噬之陣，今日該發(fā)芽了。“

蘇棠的銀鈴突然脫腕飛向渾天儀，鈴孔射出金光，將星圖映成三維虛影。明立強看見每座山峰的地脈深處都延伸出金線，最終匯向洗劍池底——那里沉著一盞青銅燈，燈芯是半截焦黑的梧桐枝。

“長明燈！“張浩咬著糖葫蘆沖進來，“我說怎么在池底撈不到，原來被老家伙們藏這兒了！“

宗主笑而不語，朱筆輕點瑤光星位。明立強丹田處的金蓮突然綻放，與燈芯產(chǎn)生共鳴。無數(shù)記憶碎片涌入識海：百年前阿梧前輩跪在星象臺，將心頭血滴入燈盞；三十年前父親深夜在此推演星軌；三日前蘇棠在赤水河畔以血為引......

“該換燈油了。“宗主將朱筆遞給明立強，“歷代守燈人，都選在冬至這日。“

冬至夜，洗劍池結(jié)了層琉璃冰。明立強捧著青銅燈涉水而行，每走一步，池底便浮起金蓮虛影。蘇棠跟在三步之后，腕間銀鈴無風自動，鈴音驚起棲息在殘劍上的寒鴉。

“怕嗎？“他在池心停步，燈焰映著少女蒼白的臉。

蘇棠搖頭，發(fā)間青玉簪突然綻開梧桐花：“八十年前阿梧前輩孤身點燈，今日有你我相伴。“她咬破指尖，血珠墜入燈油的剎那，池水倒映的星空突然旋轉(zhuǎn)。

明立強握劍的手頓了頓。換燈油需以守燈人心頭血為引，這本是他一人的劫數(shù)，可蘇棠的星盤昨夜顯出異象——雙星同輝，缺一不可。

“閉眼。“他劍尖輕挑，金蓮裹著兩人沉入池底。青銅燈懸浮在陰陽雙魚陣中，燈芯貪婪地吸食著交融的血氣。明立強在劇痛中看見走馬燈般的幻象：蘇棠幼時在靈植園追逐螢火，他第一次握劍時割破的掌心，張浩偷塞的糖豆在星盤上滾動的軌跡......

“抓緊我！“蘇棠的呼喊穿透血色迷霧。她腕間銀鈴碎成星砂，匯入燈芯化作新的梧桐枝。明立強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兩人十指相扣，血脈通過金蓮相連——原來所謂同心契，早在南疆血戰(zhàn)時便已種下。

長明燈重燃那夜，青云宗下了今冬第一場雪。明立強站在新修的流云殿前，看弟子們將寫著往生咒的蓮燈放入山澗。蘇棠系著雪貂斗篷過來，發(fā)梢沾著未化的雪粒：“張浩在寒冰洞發(fā)現(xiàn)個東西，你會想看的。“

玄冰壁上，當年趙無痕被釘穿的孔洞里嵌著塊玉玨。明立強用流云劍撬出時，冰層突然崩裂，露出藏在其中的青銅匣——匣內(nèi)整齊碼著十三封書信，火漆印是明氏家徽。

“父親的字跡......“他展開最上方那封，墨香混著冰寒撲面而來。信上記載著三十年前那場未遂的叛變：清風長老察覺趙家陰謀，聯(lián)合明滄瀾布局，卻因滄溟被煉成蠱鼎功虧一簣。

蘇棠點燃火折，將最后幾行字照得分明：“若他日吾兒得見此信，當知流云劍第九重，需斷情絕愛......“

火舌突然躥高，張浩的驚呼從洞外傳來：“小心身后！“

冰鏡中映出趙昊天殘破的面容，他竟附在玉玨之中！明立強反手揮劍，劍氣卻穿透虛影劈向冰壁。裂縫中滲出黑血，凝成滄溟最后的殘念：“兄長，你終究下不了手......“

流云劍哐當落地。明立強看著冰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明白父親為何在信末留下淚痕——有些抉擇，比死更痛。

開春祭劍大典上，明立強辭去首席弟子之位。他將流云劍封入洗劍池，換上了靈植園的青玉絳帶。張浩蹲在藥田邊啃新制的桂花糖，看蘇棠教明立強給霧隱草除蟲。

“劍魄既已融入地脈，何須利刃傍身。“明立強拂去指尖泥土，腕間金蓮紋淡如晨霧，“倒是這些靈草，比劍招更難捉摸。“

蘇棠笑著將藥簍拋給他，簍底藏著新采的并蒂蓮。遠處星象臺傳來渾天儀轉(zhuǎn)動的嗡鳴，七十二峰云霧翻涌，隱約可見驚鴻劍影穿梭其間——那是新入門的弟子在練劍。

暮色四合時，兩人在劍冢北崖找到醉醺醺的張浩。他枕著太極玉佩，身邊散落著糖紙拼成的星圖：“趙家余孽往東海去了......嗝......說是尋什么蓬萊仙島......“

明立強與蘇棠相視一笑。山風卷著桃瓣掠過新立的無字碑，碑前供著的青銅燈焰忽然拔高三寸，照亮碑底新刻的小字：

“心燈不滅，山河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