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的雪下得邪性，鵝毛大的雪片子橫著飛，砸在臉上像刀刮。趙慶山把最后一塊煤餅塞進鐵皮爐子，火苗“噗“地竄起半尺高，映得招娣蠟黃的小臉忽明忽暗。

“爹，我夢見黃大仙了。“八歲的閨女突然開口，燒得干裂的嘴唇滲出點血珠子，“它說今晚要借咱家的炕頭坐坐。“

爐膛里的火苗猛地縮成一團幽藍，趙慶山手一抖，火鉗子“當啷“掉在地上。窗外的風突然停了，雪落地的簌簌聲里混進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趿拉著棉鞋在房檐下來回踱步。

“招娣乖，爹去鎮上抓藥。“他胡亂裹上羊皮襖，臨走前把爺爺留下的薩滿鼓塞進閨女懷里。鼓面蒙的老羊皮已經發脆，朱砂畫的鎮魂紋褪成了暗褐色。

老馬在雪地里走得格外躁，鼻孔噴出的白氣里帶著股腥膻味。趙慶山摸到腰后的開山刀，刀刃上七個銅環叮當作響——這是當年爺爺斬殺黃仙時用的斬靈刀。車輪碾過凍土的“咯吱“聲突然變了調，像是壓碎了什么活物。

“這位大哥——“

沙啞的嗓音貼著后脖頸子炸開，趙慶山渾身汗毛倒豎。回頭就見雪霧里立著個三尺高的黑影，兩簇綠火在眼窩里燒得正旺。那畜生人立而起，前爪作揖的模樣活像披著毛皮的惡鬼，左耳豁口處結著黑痂，在月光下泛著青光。

“您看我...像人，還是像仙吶？“

馬燈“哐當“砸在車轅上，老馬嘶鳴著揚起前蹄。趙慶山攥緊刀柄，冷汗順著脊溝往下淌。畜生抽動鼻尖，爪子刮過車板留下五道冰棱：“您家招娣這會兒正哼《月牙彎》呢吧？調門比上個月投井的王寡婦還脆生...“

刀光劈開雪幕的剎那，黃皮子炸開的皮毛里躥出上百只血蛾。老馬七竅噴出黑血，倒地時眼珠爆裂，渾濁的玻璃體里映出趙慶山扭曲的臉。半截鼠耳飛進車斗，在藥包上滋滋冒著青煙。

屯口老槐樹上晃著七具剝了皮的黃鼠狼，腸子凍成冰溜子，在月光下泛著油光。樹干上密密麻麻刻滿帶血的“封“字，每個凹槽里都塞著半截老鼠尾巴。趙慶山踹開家門時，招娣正背對著門坐在炕頭，辮子散成蛛網般的黑線，指甲在炕席上刮出鎮魂紋。

“爹，您回來啦？“招娣脖子扭到背后，黃澄澄的豎瞳爬滿血絲。黑舌卷起供桌上的香灰往嘴里塞，喉嚨里發出蛇蛻皮般的“嘶啦“聲。

薩滿鼓砸在炕沿的瞬間，十二道鎮煞符無風自動。招娣吐出黑水里泡著的鼠爪，油燈“噗“地爆出綠焰。黃皮子的虛影在火苗里獰笑：“井里的討封酒，家家都喝過三巡了！“

鐵匠鋪方向傳來慘叫，趙慶山沖到院門口時，看見王鐵匠正用燒紅的鐵鉗捅穿自己喉嚨。傷口翻卷的皮肉里鉆出白蛆，落地就化成血水。更遠處的雪地上，李寡婦抱著夭折三年的死嬰轉圈，繡花鞋每踩一步，積雪下就浮出張扭曲的人臉。

井臺結的冰層“咔咔“裂響，趙慶山摸出雷擊木釘扎向冰面。十年前封井的情景突然在眼前閃回——那時他還是個半大小子，看著爺爺帶人把七具長滿黃毛的尸體沉進井底。冰層下的綠光越來越亮，腫脹的人臉貼著冰面蠕動，最上面那張赫然是招娣生母的臉。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趙慶山掄起薩滿鼓砸向井口。鼓面炸裂的剎那，井底伸出只生滿尸斑的手，攥住他的腳踝就往冰窟窿里拖。招娣的影子突然暴漲，尾椎骨延伸出的黑影直插井底，纏住那截腐爛的手臂生生扯斷。

背起昏迷的閨女往山神廟跑時，趙慶山聽見身后積雪“咯吱咯吱“響得密集。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漸漸分叉成四條——兩條人形，兩條拖著蓬松的尾巴。廟門“吱呀“自開，供桌上的黃仙牌位“啪嗒“掉下一滴血淚。

跪在蒲團上磕第三個響頭時，招娣突然睜眼輕笑：“爹，黃大仙說咱得給它當五十年的出馬弟子。“小姑娘的指甲不知何時變得烏黑尖利，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神龕上的紅漆。

趙慶山摸向腰間，斬靈刀上的銅環突然齊齊崩斷。香爐里半截鼠耳跳動著滾到供桌前，沾著香灰在地上劃出血字：“子時三刻，開壇立堂。“

寒風卷著紙錢從門縫鉆進來，招娣不知從哪摸出桿煙袋鍋。火星明滅間，她吐出個煙圈竟化作黃皮子臉：“趙慶山，十年前你爺爺封我子孫在井里，如今該還債了。“煙袋鍋敲在薩滿鼓殘片上，鼓槌突然自己跳起來，“咚咚“地敲起招魂調。

廟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嗚咽聲，紙糊的窗欞被利爪抓得“刺啦“作響。趙慶山突然聞到濃重的血腥氣，轉頭就見招娣的辮子正往供桌上的牌位纏去。朱漆木牌上“黃三太爺“四個金字滲出血來，順著供桌腿往下淌，在青磚地上匯成個詭異的符咒。

“用你的斬靈刀，刺她天靈蓋。“黃皮子的聲音在耳蝸里打轉，“刺下去，恩怨兩清。“

趙慶山握刀的手不住顫抖，刀尖離招娣的囟門只剩半寸。小姑娘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爹，刺準些，當年爺爺就是這么殺我娘的。“

這句話像道驚雷劈在趙慶山天靈蓋上。十年前那個雪夜突然在眼前清晰起來——招娣剛滿月的晚上，爺爺帶著七個漢子沖進產房。妻子秀娥抱著襁褓縮在炕角，月光照在她脖子上那圈黃毛格外刺眼。

“慶山！按住她！“爺爺的斬靈刀映著雪光，“你媳婦早被黃皮子換了魂！“

當時他死死按住秀娥不斷異化的手腳，眼睜睜看著刀刃刺入妻子眉心。秀娥臨死前那聲嗚咽，和此刻招娣喉管里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刀尖突然被兩根烏黑的手指夾住。招娣的瞳孔縮成兩道細縫：“爹忘了？我娘懷我那年，您進山挖參遇著白毛風，是黃三太爺給指的路。“她指甲輕輕一彈，斬靈刀“當啷“落地，“要不怎么我生下來就帶著胎記？“

小姑娘扯開衣領，鎖骨下方赫然是枚銅錢大的黃毛旋渦。趙慶山想起接生婆當時的驚呼：“這丫頭身上帶著仙家印記！“

廟頂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一只足有牛犢大的黃皮子破頂而入。它缺了左耳的腦袋上頂著具骷髏冠，尾巴掃過之處香燭盡數熄滅。招娣跪倒在地，額頭貼著青磚發出“咚咚“悶響：“恭迎三太爺真身。“

黃皮子張口吐出團黑霧，霧中浮現出十年前場景：七只被剝皮的小黃仙吊在老槐樹上，秀娥被鐵鏈鎖在井邊。趙慶山這才看清，當年妻子脖子上根本沒有黃毛，只有被香灰燙出的潰爛傷口。

“你們趙家自詡守正辟邪，不過是為奪我洞府靈脈。“黃三太爺的聲音震得梁柱簌簌落灰，“當年長白山龍脈移位，你爺爺假意結盟，轉頭就用鎮魂釘封我百年道行！“

招娣突然劇烈抽搐，后背隆起個拳頭大的鼓包。鼓包“啵“地裂開，鉆出只渾身沾滿黏液的小黃皮子。它睜眼的瞬間，趙慶山看見那雙綠瞳里映著秀娥的臉。

“慶山...接住咱閨女...“小黃皮子竟發出秀娥的聲音，“它們要用招娣的身子養仙胎...“

黃三太爺的尾巴閃電般卷來，趙慶山下意識撲過去抱住那團濕漉漉的小東西。指尖觸到它心臟位置時，熟悉的胎記紋路在皮毛下一閃而過。

香爐突然炸開，爺爺的魂魄從灰燼中顯形。老人須發皆白，手中虛握的斬靈刀竟是由無數符咒凝聚而成：“三太爺，當年毀約是老朽一人所為，莫要禍及小兒！“

兩道虛影在空中纏斗，廟里刮起腥風血雨。趙慶山趁機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在小黃皮子天靈蓋。胎記遇血發光，秀娥的殘魂在光中浮現：“快！把招娣的魂魄換到仙胎里！“

供桌上的薩滿鼓殘片突然飛起，在血泊中重組。趙慶山抄起鼓槌，憑著記憶敲響爺爺教過的請神調。鼓聲激得梁上鎮魂鈴狂響，招娣體內的黑氣被一點點逼出。

黃三太爺的虛影發出厲嘯：“你敢！“它尾巴掃向供桌，卻被突然蘇醒的招娣死死抱住。小姑娘眼里流著血淚，嘴里唱的竟是《月牙彎》最末那段：“...黃大仙穿襖歸山林，留下娃娃守冰燈。“

鼓聲攀到最高處時，趙慶山將斬靈刀刺入自己心口。血濺在鼓面上的瞬間，整座山神廟的地面浮現出巨大的鎮魂陣——這才是爺爺真正的后手。

“以趙氏血脈，啟封魔大陣！“老人的魂魄化作金光融入陣眼。黃三太爺的哀嚎聲中，招娣懷里的仙胎突然睜開眼。那雙清澈的眸子，分明是八歲女童應有的模樣。

積雪消融時，趙慶山躺在廟門口望著初升的太陽。招娣抱著只熟睡的小黃狐坐在身旁，狐貍左耳缺了半塊，頸間系著褪色的紅頭繩。

“爹，三太爺說...“小姑娘撓了撓狐貍下巴，“等它修出第九條尾巴，就來接我們回長白山。“

趙慶山望著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知道屯里沒人會記得這個雪夜。只有井臺上新結的冰層里，偶爾閃過幾道綠瑩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