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塵站在府衙的青銅獸首門環前,大拇指尖無意識地在食指骨節上摩擦。
他靜下心來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聽覺上,府衙內零零散散的聲響盡入耳中,季塵從雜音中細細分辨,摘取出其中微弱的心跳聲...
看來府衙內人數不超過十人。
應該不是以留影石為借口騙自己過來,再埋伏五百刀斧手一聲令下將自己捉拿歸案。
晨霧在朱漆大門上凝成細密水珠,他抬起手欲叩門時,忽然瞥見袖子上些許沾血的痕跡。
季塵迅速將袖口卷折三疊藏起血漬,指節重重叩在門環上,金屬震顫聲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季大人您回來了?劉御史在書房候著。”開門的老衙役拿著根棍子佝僂引路,似乎對季塵的到來毫不意外。
他聽到遠處傳來頻繁翻閱紙張的聲響,大清早就上工干活的官員,除了劉清玄估計也沒別人。
轉過九曲回廊,濃郁墨香混著樟木箱柜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季塵在雕花木門前駐足,透過半開的窗欞望見屋內景象。
“嘖嘖嘖,這劉御史是不是又沒睡啊。”
“嘎吱——”
他推開大門,入目所視的便是兩摞書七尺高的卷宗搖搖欲墜地壘成危塔,劉清玄埋首其中,還是穿著那身襕衫而未著官袍。
“紙墨勞煩放在一邊,北部各縣的卷宗記著下午送來。”
埋頭苦干的身影聽到推門聲并未抬頭,只是隨意的應了一下,季塵見到不止桌子上有兩堆紙,旁邊的幾個椅子上也摞滿了各種書卷紙張。
而且劉清玄的手還異常的紅腫,看來那敲桌子的一下力氣不小。
“為何還不走?告訴雇你來的那人,事情了結之前我不去赴宴。”
季塵走近桌案,隨手拉了張空著的椅子,翹著二郎腿坐在劉清玄的正對面。
“莫非劉御史不歡迎我?”
劉清玄略有惱火,剛要抬頭發作卻才發現眼前之人是季塵,而非那些收了富商好處三番五次催他去赴宴的的小吏。
若是小吏估計也不敢就這幅姿勢這么坐在自己面前吧。
他指尖輕扣書頁,溫文爾雅的笑道:“原來是季俠士回來了,劉某自然歡迎,昨夜那港口的事做的不錯,當即就有人過來上報。
不過嗎,我不怕他們拿著問題來攻擊我,就怕他們藏著掖著不讓我知道問題在哪。”
他染墨的手指劃過《漕運稅目》,將它拿起放到一邊。
“把這東西從書堆中找出可費了我不少力氣,我仔細一看果然有問題。”
接著劉清玄用筆桿挨個指向這些紙制品——
“季俠士你看看這堆縣志、卷宗、書冊,他們大部分都是沒什么用的小事,可我必須將他們挨個看完,誰知道在哪藏了個大的...就像這漕運稅目一樣。”
季塵點點頭,此事在前世的某些政治劇中亦有記載。
“不過我們剛才已在通訊石交流了一番,季俠士現在前來可是有新發現?”
“我認為通訊石還是不太方便,有些事我們應該當面說,”季塵背靠著椅背,邊說邊抓撓椅子的扶手“同時我也找到了個舌頭,需要劉御史來幫個忙。”
那喜兒對他沒有信任,他對喜兒也同樣沒有信任。
劉清玄的神通至少能偵測真假,保險起見還是要請劉清玄識別一番,以防那喜兒是丐幫故意留下的陷阱。
話音剛落,季塵就見劉清玄不知何時拿起了那把扇子,聽自己說完便展開扇子半遮住臉,接著似笑非笑的四目相對。
扇子異鳥亭亭而立,舒展著紫藍色的羽毛。
“幫忙?劉某可不善于刑訊逼供。”
場面一瞬間靜下來,兩人一鳥就這么靜靜的對視。
話里話外之意已經十分明確,兩人之間就隔著一層窗戶紙。
這一夜的爛事讓季塵確定了自己的目標,他是來辦事的而不是來猜啞謎的,廣安府的情況太過惡劣,能喚來鐵拳的只有眼前這位劉御史。
他塵深吸一口氣壓制情緒,接著平靜的說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劉御史,只有你能查明那舌頭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知道你能讀心。”
“這這神通之術可不僅僅是讀心這么簡單。”劉清玄用扇面半遮著臉亦是靠在椅背,“不知季俠士你又是在何時發現的?劉某自認為演技還不錯...莫非你也能看見它?”
扇子上的異鳥先是側著頭看向自己的主人,然后又轉頭對上了季塵的視線,劉清玄從異鳥的視角中正對上了季塵的視線,這下他確定了眼前這人確實不同尋常。
“那日我在盈信驛站下車時,那道與器靈正對的視線就是季俠士吧...果然沒有巧合,這一切都是命運。”
“器靈?你是說那只鳥吧,我的確能看見。”
“咔——”
一聲輕響,劉清玄合攏扇子。
“在從神都出發前,恩師曾特許我用卜算司的命軌密儀算了一卦,”在季塵將視線從器靈上移開后二人又目光相交,劉清玄輕聲道“天機告訴我這次廣安府之行會困難重重,但在路上我會遇到兩名得力干將,可直到到達廣安府的最后一夜的宴席上,我都沒等到那二人...”
“不知閣下相信命運嗎?”
閣下?
為什么突然換了稱呼?眼前的儒雅書生雖然還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可季塵卻在這視線中感覺到了異樣感,似乎自己已經被算計了。
“你是什么意思,不妨把話說的明白些!”
季塵眉頭一皺,發現此事必有蹊蹺,莫非我的穿越也是這些人計劃的?
“劉某的意思是在無窮的變數中,命運使我們注定相遇。曾經我還不能確定,但這些事實揭露了閣下一定就是那二人中的,現在這世界上能看見這器靈的只有你、我和我的恩師三人。”
季塵橫眉冷對劉清玄熱切的目光,豪膽劍訣蓄勢待發,背后劍鳴如龍吟。
只待他的一個念想,玄鋼天引劍便可出鞘斬下此人首級。
他冷聲道:“我從來不相信什么命運。”
若自己這輩子都是被什么狗屁命運安排好的,那這樂子可就太大了。
“閣下不要太過緊張,解讀的方法決定了卜算的準確率,萬千種可能性會對預測帶來萬千種變化,若是完全相信預言那才是真正的愚者。”
劉清玄像是無視了季塵背后正在嗡鳴的長劍,極其富有耐心的為他細細解答。
“變化永恒,命運無常。”
“這道諫言就銘刻在監天司的命軌密儀上,從監天司的第一代的領袖開始,我們就知道卜算不完全準確。
堅信者往往會因意外與預言擦身而過,反抗者卻越是掙扎就越會走上預言的道路,更何況是閣下這種有著大能傳承的修煉者,對于閣下的直接預測毫無意義。”
大能傳承應該是指的翠玉劍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塵聞言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盈信驛站中,戰斗時盈天盤系統的提示。
那所謂的檢測到外源干涉效應就是監天司神通,而讓我勿要抗拒應該就是神通被盈天盤系統給攔截了,這么說翠玉劍錄還沒暴露,劉清玄只知道自己身上有盈天盤。
想到這季塵散開劍勢,穩坐在椅子上。
既然盈天盤能檢測到外來干涉并阻止,那就不可能被神通讀心。
“劉御史這也不是絕對的讀心吧?而且不要再用‘閣下’來稱呼我,我可沒什么顯赫的地位。”
季塵這么問道,雖然他當前對這個世界還是一頭霧水,但知道絕不能暴露出來,交流的主動權必須捏在手中。
“沒想到季俠士居然連這點都知曉了,不愧也是大能傳承的擁有者,未曾寒窗苦讀考取功名,卻也有此等窺天靈識,實在是有趣...有趣。”
劉清玄不慌不忙,用扇柄輕點下顎又接著說:
“季俠士怎么不配‘閣下’這一詞?那日在驛站中,劉某用神通時碰巧見識到了季俠士的神識,相比于那些朝堂上的害蟲,季俠士你絕凡人。”
季塵發現繞來繞去也是與自己身上的劍仙傳承有關,若不是拿到了隱仙門的傳承,他又與這大旸的凡人有什么區別?
“直接說結論吧,你想要什么?”
“信任。”劉清玄斬釘截鐵的回答。
“其實今天的內容我早就想和季俠士你談一談,可惜一直沒找到個好機會,劉某先在這里賠個不是。
劉某想靠著變法來拯救大旸的天下百姓,可一把不受世俗利益束縛的快刀實在難尋。”
也就是說想讓我當變法黨的黑手套?
“那我有什么好處?”
“呵呵——”劉清玄輕笑一聲回答,“季俠士你若是真想要好處,就不會在丁號港口為搬工出頭,監天司的神通雖然不能直接讀季俠士你的心聲,但你思考時逸散出的擾動做不得假。”
“器靈說季俠士你心系百姓,而命運使我們二人在偶然中相遇,那季俠士你定是與變法有緣。”
季晨聞言瞇起眼睛這劉清玄怎么突然跟個神棍一樣,這大旸還能不能好了!
算了,這狗屁命運的安排先放著不管,要想處理這廣安府的亂象也只能和劉清玄合作,他血洗廣安府容易,但安置整個棚戶區的百姓就超綱了。
看來只能暫時選擇與劉清玄合作。
“劉御史,那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先建立一個共識。”
劉清玄的扇骨叩在硯臺邊沿,墨汁沿著青石紋路蜿蜒成細蛇,他回答道:
“共識嗎,愿聞其詳。”
“不管你要怎么解救天下百姓,至少現在先救下廣安府的百姓。”
劉清玄目光一凝,握著扇子的右手忽然停下。
“季俠士的意思是...除了剛才在通訊石里講的那些以外,這廣安府中還有更見不得人的事?”
季塵用手指了指周圍,劉清玄心領神會。
他左手掐訣,藍色的線條隨著他手的動作在空中勾勒,形成一道幽藍色的符文。
接著符文破碎,一道藍光向周圍擴散而出,府衙外熙熙攘攘的聲音瞬間寂靜,隔音陣籠罩了這間書房。
“這下沒人能聽到我們的對話了。”
季塵點點頭,從懷中取出那塊重重折疊的紙箋,將其展開——
“首先是我剛才說的那個舌頭,今天早上我在一個丐幫的據點中蹲到了一個名為喜兒的女乞丐,她看似良心未泯有合作的意向...只是我不確定這人是否靠譜。
我能看出來她肯定是藏著什么心思,我懷疑她可能是丐幫故意放出的陷阱,需要你用神通去辨別一番。”
“舉手之勞,不知道這人現在正處于何處?”劉清玄問。
“就在我們昨日去的那個賑災粥鋪,我昨夜救出的丐幫受害者都放在那了,對了那征用屋舍的事怎么樣了?”
話音未落,身后書卷堆忽然「嘩啦」傾倒,一摞縣志散落在地。
劉清玄的器靈鳥自扇面探出脖頸,紫藍羽翼在光影中泛起漣漪。他邊以染墨的手指扶正搖搖欲墜的卷宗塔,邊接話:“政令已經派下去了,預計今天下午就能解決。”
“那我就放心了,那王廷祿不太配合,把這些孩童的安置工作快點搞定,省的他話多。”季塵將紙箋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筆架上狼毫微微顫動。
劉清玄輕笑一聲,扇面倏然展開掩住半張面容。
異鳥的瞳仁在陰影中轉向季塵,他溫潤嗓音里帶著幾分寒意:“季俠士你有所不知,不只是這王廷祿,整個廣安府都不配合。”
季塵早上先將喜兒和那小女孩寄放到粥鋪之后,才來到廣安府衙找劉清玄,本來想著在粥鋪里她們還能有口飯吃。
反正鍋里的米都要便宜丐幫的人,為什么不讓該吃的人先吃呢。
就是那王廷祿全程都在陰陽怪氣,季塵還找不到理由教訓他。
臨走還聽他說‘季大人您搜羅這么多天殘地缺失要開個戲班子嗎?這種戲班子在廣安府可掙不到錢。’
季塵越想越氣,這么不似人的東西,干脆找個借口抽他一頓吧。
“季俠士你剛才說這粥鋪中的都是丐幫的受害者是吧,為什么是丐幫?”.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季塵忽覺一股莫名的壓力。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這廣安府的人口流動有非常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