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塵踩著巷子里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阿毛在背上睡著說胡話,陳二狗縮著脖子在前頭舉燈籠,油紙罩子被夜風刮得直晃悠。
若是搬工在丁字號港口上工,那分配的房子應該也在丁字號巷?
季塵這么想著,便帶著三人回到怕棚戶巷的搬工專用住宿區。
“哐!”
季塵敲開半扇歪斜的破門板,屋里沖出來個抄菜刀的瘸腿老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隨即他就被一把巨大的黑色長劍架在脖子上,原本還怒氣沖沖的表情瞬間由紅變白,頓時變得恭順了起來。
“這位官爺,您找老漢有何事?”
“打聽個人。”季塵把燈籠光往老漢臉上晃,“胡六住哪屋?”
老漢刀尖抖得直打顫:“我、我哪知道......”話沒說完,肩上阿毛突然啞著嗓子喊了聲“娘”,老漢臉色唰地變了:“你們把胡六家娃咋了?”
季塵剛要開口,旁邊草棚里鉆出個裹頭巾的婦人,懷里抱的娃娃哭得撕心裂肺:“天殺的人牙子!前兒差點拐了孫寡婦的丫頭,今兒又來禍害胡六家!”
“放你娘的屁!”陳二狗急得跺腳,“胡六在碼頭吐了血,托我們......”
話沒說完,一盆泔水從隔壁院子的墻上潑下來,季塵拽著陳二狗閃開,臭烘烘的菜葉子糊了半面墻,墻上的悍婦拎著個桶:“嗨呀!那肩膀上還真是胡六家的孩子,港口剛出事丐幫的野狗就來上門報復,還綁走了他在織場做工的兒子!”
趁這空當,先前那瘸腿老漢已經后退幾步翻墻逃走,連忙鉆進巷子深處,邊跑邊敲破盆:“拐子進巷啦!大拐子帶著小拐子上門來報復胡六了!”
霎時間整條巷子活了過來,挨家挨戶響起霹霹靂哐啷的鍋碗瓢盆聲,家家戶戶都點起油燈丁字號巷瞬間燈火驟亮。
季塵耳尖微動,聽見四面八方涌來的腳步聲,他將阿毛塞進陳二狗懷里,玄鋼劍橫在身前卻未催動豪膽劍訣:“這胡六怎么這么好使?他來這之前是干什么的!”
巷口突然擲來半塊磚頭,被他用劍脊拍得粉碎。
石屑飛濺間,三個手持釘耙的漢子從矮墻翻過來,褲腿上還沾著碼頭特有的魚鱗,他們還沒上前釘耙就被一道劍氣削飛。
季陳左看右看,愈發覺得這三人看著面熟,好像剛才在港口見過他們。
此時,季塵站著的那處房屋中突然鉆出一名醉酒的漢子,他大聲嚷嚷著:“難得早下工一天爹你干什么呢!剛才胡哥拜托了那位為我們出頭的大人去接孩子,怎么可能讓阿毛被拐走!”
這人好像是當時上前幫助胡六的工友之一?
“停!”
季塵將劍貫入地面,氣運丹田發出聲厲喝,整條巷子頓時安靜下來,他褪下兜袍露出其下的墨色勁裝,只是一眼就讓屋門前的那名醉酒漢子瞬間醒酒。
那漢子征在原地忽然大叫:“鄉親們!這就是救了胡六哥的那名劍俠!”
各家在港口做工的漢子們剛手持農具沖出,他們原為同村人士自然彼此熟絡,輕易分辨出了這道聲音的主人,方才還醉醺醺的他們突然打了個激靈,酒意被激得散了大半。
有些人將信將疑的向著門口的方向匯聚過來,油燈的光暈里,季塵握劍而立的輪廓與記憶中港口那道身影逐漸重合。
“是...是救苦劍仙!”
一名搬工突然扯著嗓子喊起來,聲音里裹著酒氣味的激動,“我在丁字港親眼看見的!這位大人用金光治好了胡六哥的傷,還用劍光劈開了整摞貨袋!”
一眾人烏泱泱的上前,與自己先前路過這里時截然不同,變得有人氣味。
這一連串的鬧劇將阿毛從睡夢中驚醒,他一睜眼就看見名舉著火把的瘸腿老漢踉蹌著擠到前排。
阿毛掙扎著喊出:“沈叔!你們怎么跑到織場來了?”
然后他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站著的都是他認識的叔叔阿姨們,這里是他居住的那條巷子。
他分明記得,在上一秒他還站在織場的門口。
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在巷子里蕩開,抱孩子的婦人最先松開攥緊的菜刀,沾著泔水的麻布圍裙在夜風里飄起:“造孽啊”她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恩公上門還潑臟水......”
“都讓開!”
醉酒搬工們從人群縫中擠出來,渾身酒氣撲通跪在季塵跟前,額頭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響:“大人莫怪!胡六哥吐著血回來,說遇上活菩薩......是我們眼瞎心盲!”
星星點點的火把聚成光河,先前擲磚頭的漢子們臊紅著臉擠到前排,有人將燈籠挑得高高的,暖黃的光暈照亮了季塵周圍每個人的臉。
“給恩公照路!”瘸腿老漢突然吆喝起來,顫巍巍舉起火把,幾十支火把應聲舉起,蜿蜒的火龍瞬間點亮了整條陋巷。
陳二狗懷中的阿毛忽然掙扎下地,搖搖晃晃的站在還算潔凈的磚石上。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
人群自動分開條通道,幾個半大孩子搶著在前頭奔走,方才潑泔水的婦人不知從哪掏出個大掃把,為季塵幾人掃清路面,眾多男女老少跟在季塵的身后為他舉火照亮周圍。
阿毛被他爹的發小曹叔牽住了手,一頭霧水的跟在眾人的身旁,活像是一個局外人。
到底發生了什么?
“讓恩公見笑了?!比惩壤蠞h舉著火把走在側前方,佝僂的脊背挺得筆直,“胡六家的就在石磨坊后頭,那是離港口最近的一間房?!?
這胡六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這些人全都互相認識?
季塵的靴尖碾過巷口碎磚,火把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身后烏泱泱的人群像條躁動的火龍,阿毛的啜泣聲混著七嘴八舌的感恩詞直往耳朵里鉆。
季塵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屋里油燈被灌進來的夜風吹得直晃悠。胡六正癱在稻草堆上哼哼,聽見動靜剛要支起身子就疼得齜牙咧嘴。
阿毛突然掙開曹叔的手,踉蹌著撲到床沿:“爹!他們說你吐血了!”
“兔崽子...”胡六哆嗦著摸上兒子腦袋“多虧了這位大人出手相助,爹沒事。”
“都散了吧?!奔緣m對周圍的人群喊,“你們明日還要上工,別誤了時辰?!?
周圍的人太多了,反而讓他又有些不自在。
人群里幾個醉漢還抻著脖子往里瞅,被他瞪了一眼立馬縮回去。
瘸腿老漢舉著火把打圓場:“恩公說得對,大伙兒都回吧!”
等外頭腳步聲漸遠,季塵順手把門板關上。
他季塵抱著胳膊靠在墻上,俯視著躺在床上的胡六,只見他的周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明顯出自不同人之手的慰問品。
咸蘿卜,菜團子,糟米粥......
“港口經過我這一攪和應該能老實上一陣,倒是你——”
他畫風一轉:“你有老婆有孩子就那么突然的想去找死?”
季塵踢開腳邊的破陶罐,油燈將胡六身上的鞭痕映得愈發猙獰,他兒子阿毛端著一碗有些渾濁的水慢慢的喂進胡六嘴中。
“阿毛你去你娘那邊,阿爸要和這位大人談些事。”
阿毛聞言蹲在墻角,用木棍攪著瓦罐里的野菜糊,熱氣騰起來熏紅了眼眶,一直未說話的婦人將他抱起慢慢的拍打后背。
“胡六,你為什么要尋死?”
胡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伸手抓向放在一旁的煙斗,還未點燃便被季塵一把奪走,然后一指點在胡六心口。
他的咳嗽瞬間止住。
“有此等能力,大人您莫不是神仙?”
季塵將煙斗丟在一邊:“別扯那些沒用的,回答問題?!?
“三年前俺是鏡澤村的里長?!焙坪跏腔謴土诵┝?,奮力支起身來:“河堤塌了那年,村里收成極差,而這時縣衙反倒要加征剿匪稅?!?
“后來俺多方打聽,原來縣令是要給上頭的官老爺祝壽,于是生編了個新稅?!?
巷外忽然傳來窸窣響動,幾個黑影貼著墻根蹲下,季塵瞥見門縫里漏進幾縷粗麻衣角,是方才舉火把的鄉親們沒走遠。
阿毛突然出聲:“爹帶著三百鄉親跪衙門口三天,回來時抬著二十三具血葫蘆!”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孩他媽先帶阿毛出去吧?!?
那名婦人抱著阿毛走出房間,正巧碰上還未離去的鄉親們,門外頓時傳來一陣細細低語。
季塵也懶得聽,于是手一抖一枚石子飛射而出打掉窗板的支撐,隨著“碰”的一聲,嘈雜的聲音被隔離在外。
“第二天晌午,官府的把頭帶著二十個打手進村?!焙挠冶弁蝗磺嘟畋┢?,仿佛又攥住了那柄生銹的柴刀,“他們說交不起稅的,就拿閨女抵債?!?
窗外的呼吸聲陡然粗重,有個老婦突然捂住嘴,指縫里漏出半聲嗚咽。
“老孫頭抱著閨女跳了井,王家媳婦被拖走時咬斷了舌頭?!彼蝗贿肿煲恍Α拔铱床粦T便帶著我的一幫發小兄弟用鋤頭敲死了借機強暴馬家閨女的打手。”
“那天晌午的日頭特別毒,曬得人眼睛發燙。”
“后來呢?”季塵平靜的問。
“后來三百個泥腿子舉著農具,把吳把頭的人堵在曬谷場?!焙蝗恍ζ饋恚β暲锘熘档暮魢B暋笆裁淳撗?,也敵不過不要命的鋤頭,那趙把頭開了什么六脈,也被我們花了十幾條人命換死?!?
“那什么六脈武者趙把頭的腦袋掛在村口槐樹上時,眼珠子還瞪得溜圓?!?
窗外突然響起壓抑的歡呼,幾個半大孩子興奮地跺腳,又被大人慌忙捂住嘴,胡六的笑聲戛然而止,兩手死死攥住草席邊緣。
“七天后官兵圍村,帶隊的偏將說要誅首惡,我讓鄉親們把我捆了送去頂罪,可等走到村口卻發現全村四百七十四口全成了叛匪?!?
“好在那些官兵都是些團練,帶著鄉親們沖一輪他們便潰散了。”
季塵沉默不語,只得梳理信息。
這團練是干什么的?怎么連泥腿子都對付不了。
還是說這個世界的人都武德充沛?在港口上硬頂著營養不良搬二百斤的米袋也挺離譜的。
“所以,其實這一條街上的都是當時鏡澤村的人?”
“是沒錯,這港口搬工相比于其他廠子也算是個肥差,至少還有個潔凈的住處,若不是我們村齊信協力怎能包攬這丁字號港口的位置?”
“現在窩在港口的,都是當年跟著我殺出來的,還有十三戶不信邪留在村里的,全被吊死在村中心的槐樹上?!?
“后來我們聽說這廣安府有個規矩,便整村逃難至此,卻沒成想反而是自投羅網,這廣安府一進去就出不來了?!?
【農民起義的局限性,此事在歷史書上亦有記載】
“去年跟著我逃到這的鄉親里,又累死了十九個,這條路是我帶大家伙選的......但我沒想到這廣安府的活計就是在燒人命啊?!?
胡六怔怔望著梁間晃動的蛛網,仿佛看見了趙把頭掛在樹上飄蕩的頭顱。
“這鏡澤村的顛沛流離全是因為我看不慣...每到十五夜里,都能聽見老孫頭在井底咳嗽?!彼直弁蝗蛔プ〖緣m的衣擺,“大人您說,當初要是乖乖交稅......”
“放屁!”
窗外突然炸開聲暴喝,缺了半只耳朵的壯漢撞開破門,手里攥著個酒壇。
“胡六哥你看看!”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腹交錯的刀疤,“當初跟著你沖出去的弟兄們,哪個不是自愿挨的刀?”
人群如潮水般涌進狹小的土屋,七嘴八舌的聲響撞得油燈火苗直跳:“我娘臨終前還說,幸虧跟著六子搏了條活路!”
“要沒那場廝殺,春妮早被賣進窯子了!”
“那年發了大水還漲稅,官府拿咱當牲口咱們還能老實等死嗎!”
“就是!”那漢子又灌了一口酒,捶著胸口咚咚響,“俺這條爛命是跟著你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要真當縮頭烏龜,現在墳頭草都比阿毛高了!”
人群忽然笑了起來,有人把阿毛舉過漢子的頭頂:“阿毛將來肯定能長得比你高?!?
“可是廣安府的這個環境,你們只是活著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奔緣m不符合時宜的言語突然響起,“男的去當搬工,婦女孩童去廠子里做工,就算這樣你們的吃喝也成問題?!?
他奪過那漢子手中的酒壇子聞了一口,是質量極差僅僅是度數高的白酒,這種酒在他的印象里是叫“臭酒”。
即使生活已經如此困苦,這些碼頭搬工還要硬擠出些錢來購置這種酒水,若不麻痹精神那搬工的活計又該如何堅持下去呢?
眾目睽睽之下,鏡澤村的村民們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