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拎著文件包，一派悠然地朝辦公室走去。

“我的好姑娘，你終于來了，我們等你都快等瘋了。”設計組長陳琳見她進來，表情終于輕松了些。

領導這么急找她才不是因為她被器重什么的，完全是資本家的本性使然，物盡其用，剝削到底。

“急什么，這才九點，不是說九點半才開始嗎？”紀念抬腕看了看表。遠揚公司要擴大生產，苦于資金不夠充裕，這不，老總焦慮了。聽說市場部最近有了大作為，拉來了幾個打算融資的大公司，想從別人的口袋里拿錢，自然是要費神的，于是，就有了今天這場別開生面的展示會。

聽說有位受邀的董事長昨晚臨時建議遠揚公司安排人員用中英文同時講解，方便與他帶過來的外國高級設計師溝通交流。臨時又是晚上，會翻譯的不一定懂設計，懂設計的更少有人能翻譯，急壞了公司的一干領導，人事部于是發揮了就地取材的功用。紀念記得她只在面試的簡歷上順帶了一句做過翻譯的經歷，居然都被他們翻出來了。就這樣，她臨危受命，一個設計人員臨時充當英語講解的角色。

眼見就要提槍上陣了，相對于公司里大部分人高度緊張的狀態，紀念倒覺得還好，順其自然，且行且看，若是真出錯了，大不了收拾東西走人。工作是死的，人是活的，丟了這份再去找下一份就是了。并不是因為她太隨意，相反，每份工作她都是盡心盡力的，只是，她更愛惜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若是自己不想被委屈，那就沒有任何人能委屈得了自己。

“先不管幾點開始，紀念，話說你也收拾一下自己，今天的展示會連董事長都全程陪同，可見他有多重視，你這樣，太隨意了。”陳琳皺著眉頭，指了指她身上的牛仔褲。

紀念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沒有搭話，低頭整理著展示會上可能用得上的資料。

不知道是誰大半夜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吵了她的瞌睡不說，還順帶丟給她一記驚雷。她倒是想收拾一下自己，可是大半夜的讓她怎么收拾，難道跑去敲人家百貨公司的大門，嚷著自己要買衣服？今早她翻了翻衣柜，真的，除了牛仔褲就是T恤，實在是沒有別的——她才回這邊不久，什么都還沒置辦。

陳琳見她不吭聲，也不好再說什么，轉身去忙其他要準備的東西。

掐著點，差不多是時候了，紀念拿起資料朝展示廳走去，迎面有人走來，她腦子里回憶著幾個專業單詞的翻譯，只聽到聲音便禮貌地退到一邊，等來人先走。

季向東雙手抄兜正慵懶地敷衍著旁人的諂媚，一抬頭便看見對面走來一襲娉婷的身影。長發被束成簡單的馬尾，沒有化妝，皮膚白皙，像極了剛剝了殼的雞蛋，T恤、牛仔褲很閑適的裝扮，倒是跟他身邊西裝革履、職業裙裝的人群顯得異常不搭卻又格外引人注目，青春飛揚，年輕無極限。只是，她徑自擰著眉心并沒有看他們，估計是聽到腳步聲便讓了道。

“季總，這邊請。”身旁的人彎腰指引。

季向東的目光只在紀念身上輕輕一掠，便不著痕跡地收了回去，抬頭便看見展廳的大門就在前面。

紀念在展廳里等了很久才得到消息，那家說帶外國設計師的公司還沒到。討厭遲到的人，簡直是慢性殺人。這話好像還是她的小侄女告訴她的，就因為有一次答應陪她去游樂園，結果自己遲到，便被小侄女這樣嚴厲地批評了。她覺得侄女說得對，于是負疚了好久，并且改掉了不守時的壞習慣。

不是也有人說過，貪睡和不守時是成功最大的絆腳石！于私來講，紀念倒是希望他們別來了，這樣她就能省心了；于公來說，她又覺得，還是來吧，投資的事要真成功了，公司的前景應該會越來越好，她指不定也能受益。

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紀念預感來人肯定是重要人物，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不怎么想見的人。俊逸的五官加上手工制作的純黑西裝，幾年不見，他越發成熟穩重了，雖然不想見，她卻還是盯著來人老半天才怏怏地移開眼睛。

或許一切并不是那么巧。

“紀小姐，請過來一下。”陳琳立在來人身旁對她招手。紀念立在原地沒有動。

門口的人面無表情地朝她看了過來，他身后跟了幾個人，居然還有一兩個臉熟的，他們也看著她，眼睛里居然還噙著笑意。

季向東已經參觀完一輪打轉回來，恰巧遠遠看到這兩兩相望的場景，便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紀念眼里片刻的慌亂一點不落地全部映入他的眼底，看來是狹路相逢的戲碼，季向東忍不住莞爾。雖然電影離不開生活，可是，現實世界太大，真遇上現場版的，也不能不說是巧合。

來人他也是知道的，生在一個圈子里，想不熟都不行。只是聽說這個男人眼高于頂，不夠貌美聰慧可人肯定是入不得眼的，而且前不久剛剛大肆辦了婚禮，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短短的時間里，他遇見她兩次，第一次目不斜視，第二次略顯狼狽。

有意思。他不禁覺得，甚至預感到，他很快會第三次遇到她。

陳琳對紀念的反應很是不滿，卻又不能表現在臉上，只能說了聲抱歉，然后朝紀念走了過去。

“紀念，你發什么愣呢？沒看到一大群人都在等你嗎？”陳琳輕聲訓斥。

董事長也已經朝門口的人迎來，紀念幽幽地吐了口氣，哪里是在等她，明明全是在等他。

可是別人不會這么認為，他就是這樣的人物，氣場強大得隨時可以主導一切，目光交錯時臉上沒有半點突然的表情外露，哪怕只是一丁點的意外都沒有。他只是適當地停住了腳步，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在禮貌地等她入隊。所以，她敢肯定，這場相遇，從一開始就是設計好的。

心里已經百轉千回，她終于邁開腳步朝那人走過去。“別來無恙，念念，邊走邊聊吧。”

他親切地喚著她，絲毫沒有要避嫌的意思。紀念頭痛，這人，擺明是來添堵的。

“好的。”紀念微笑，沒有稱謂。

見他們是老相識，遠揚董事長楊忠偉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陳琳隨行的位置也很快被紀念替代。

走了一會兒，董事長還有其他隨行的同事很快便被分散了注意力，紀念撐著難受，趁著沒人有工夫顧及他們，于是開門見山：“六哥，你特地來找我？”

紀念父輩上是三兄弟，她父親最小，在她這輩里，她也就成了最小的那個。大伯家有兩個哥哥，她喊六哥的男人全名莫懷遠，是二伯家的四兒子，排行老六，打小就愛欺負她。

只是他的新婚喜酒，她都沒回去參加，希望他別怪她，相信他能了解，她有她的難處，比如說，不愿意面對一些人、一些事。

“幸好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六哥。”莫懷遠直直地盯著面前的人。他倒沒如紀念所想，只覺得當初那個嬌憨的小妹妹已經長大，而且有了自己的心思，明明知道她難過，卻無能為力，不是不心疼，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莫家莫懷遠這輩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孩子，名字單單一個念字，其實無關掛念、想念什么的，只是因為莫家念叨了太久才得來這么顆明珠。當年小嬸歷經難產才生下她，為了表彰小嬸的勞苦功高，就讓這小妮子隨了母姓。從小到大，家里的長輩誰不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而且小叔身處要職，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將家人保護得極好，很少帶著妻兒在公眾場合露面，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小叔有個寶貝千金，可知道姓甚名誰的卻真的不多。

只是寶貝終究會長大的，哪想長大了居然鬧離家，而且一走就是好幾年。

季向東一邊裝作跟身旁的人愉快地交談，一邊卻不時地瞟過去——那個女人已經迅速地調整了狀態，并跟心儀的男人對上陣了。

不錯，還算鎮定自若。季向東默默地夸獎她。

“六哥說哪兒的話，我怎么可能忘了六哥。”紀念笑道。

“找個時間回家吃頓飯吧，終是一家人，有什么問題不能解決的，逃避是膽小鬼最喜歡做的事情。”莫懷遠今天來，完全是受人之托。紀念忌憚他是全家人都知道的，她的行蹤家里也都了解，只是這丫頭性子倔，家里便不想逼她。這次小嬸聽說她回峪城工作，本想著她終于肯回家了，哪知一等又是兩個月，她卻依然沒有動靜。思女心切，小嬸終于忍不住來求了他好幾次。前些日子也是聽其他朋友略提了一下她現在待的公司有融資的打算，他想著小嬸眼角的皺紋，突然就打定主意要來看一下。一家人哪里會有過不去的坎，各奔東西算怎么回事，家不像家。

紀念低著頭，由著他說。是呀，都過了好幾年了，她暗自感嘆。幾年前她覺得生在莫家是最幸福的事，只是后來，她突然明白，幸或不幸，就如同她的名字，不過是一念之間。

“大家中午好，感謝各位來賓于百忙之中抽空參加遠揚的展示會，遠揚為了答謝各位來賓的厚愛，特地在城中國賓設宴，期盼能為各位帶來一頓愉悅的午餐。”臺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主持人捏著話筒宣布道，笑容洋溢，卻掩不住眼中綠熒熒的光。

那眼睛怎么跟狼似的，想吃肉了吧。紀念聽完，心底偷偷地想。

“一起去吧。”莫懷遠其實也不想再給她添麻煩，她剛剛就嫌棄他了。本來想著單獨約她談的，不過依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會去的，只能繼續將她留在身邊，找機會再勸一勸。

“我還要忙。”紀念果斷地拒絕。

“莫先生，參觀完可否給我老朽幾分薄面去國賓再敘一敘？”楊忠偉熱情邀約，就差倚老賣老艦著臉求他了。

“可以。”莫懷遠的眼睛卻看向紀念。

無商不奸，資本家一眼就看透了莫懷遠的心思，打著哈哈讓紀念一道去。老大發話，她只是個小兵，笑容很僵，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現在就走。”楊忠偉一臉的迫不及待。

“走吧。”莫懷遠點頭出門。紀念只得跟上。

老大們都有車，莫懷遠自然也有車，遠揚的車在前面開路，莫懷遠的車就開了過來。

司機開了門，莫懷遠先上去，卻沒有關門的意思，等了半晌，也沒見紀念上車，只能開口：“還不走？”

紀念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上了，他肯定還會繼續勸她回家；不上吧，這樣戳在這里，也確實不像話。而且領導發話了，她得去，工作就是工作，做一天還是要有做一天的樣子。

聽聞有車子駛過來的聲音，紀念一抬頭，一輛黑色轎車迎面開來，想著應該是六哥隨行的幾位跟上來了。跟他們待在一起，頂多只是噓寒問暖，絕對比跟六哥待在一起好過。

她心里一番計較，打定主意，便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抬起手，招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