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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舐犢?戕犢?(大章)

面對皇帝的質問,魏允貞絲毫不懼。

“不,陛下臣要彈劾的是首輔張居正之子張士元惑亂人心之罪,彈劾首輔張居正濫用職權,管教不嚴之罪。”

有了楊四知的前車之鑒,言官們學乖了,強調這是在彈劾張允修而非是張居正。

他張居正管孩子不嚴格,張允修能夠在坊間囂張跋扈,難道沒有一點過錯呢?

魏允貞有備而來,他甚至還掏出了一份《萬歷新報》。

“此乃報刊已在京城廣為流傳,還請陛下一觀?!?

萬歷皇帝看得都快倒背如流了,可還要裝作從來也沒有看過,說道。

“馮伴伴,將報紙呈上來給朕看看?!?

“是。”

等萬歷皇帝拿到了報紙,魏允貞便開始了屬于他的一頓輸出。

“陛下且看這報刊,其有三大不可饒恕之罪狀。

其一,公然套用朝廷年號,年號乃皇家威嚴之象征,為朝廷正統所系,此等行為,實乃大不敬之舉;

其二,報刊內容妄議朝政,毫無避諱,致使坊間對朝廷政令議論紛紛,擾亂朝堂綱紀;

其三,其內容粗鄙不堪,滿紙低俗之語,多涉傷風敗俗之事,如此糟粕,足以壞人心術,侵蝕士民之道德操守......”

比起先前楊四知的彈劾來,魏允貞這份彈劾要高明太多了。

將主要矛盾指向張允修,盡量避免與張居正正面交鋒,還有理有據,顯然今日之彈劾,他做了充足的準備。

話音剛落,戶部員外郎邊有猷出列。

“臣也有本要奏,近來諸多司官上值之時,竟然熱衷于閱覽此等報刊,沉溺其中,渾然忘我。

不單是司官如此,六部屬官乃至于翰林院學士,竟都多有私自閱讀。

臣擔憂長此以往,朝堂上下被此物所惑,致使朝政混亂,動搖國家根基!”

.....

接連好幾個堂官出列,似要對這報紙群起而攻之。

顯然,這其中不僅是有想要借題發揮,攻訐張居正的,還有一些官員是的確不能接受報紙的出現。

此時,終于有人出來反駁。

吏部尚書王國光出列說道:“邊員外郎所言,簡直荒謬至極,堂官與屬官沉迷于報刊,便將禍端歸咎于報刊?朝廷官員本該嚴于律己,堅守操守,怎可將過錯推諉于外物?

照此而言,若朝堂官員沉迷女色,豈不將天下女子一概取締不成?”

“王尚書此言......”

朝堂上頓時又爭吵不休起來。

萬歷皇帝感覺到一陣頭疼,他最煩的便是這種朝廷爭端,可偏偏又躲不掉。

皇帝瞇了瞇眼睛,他顯然品到了,許多官員在其中的意圖。

實際上,萬歷皇帝是一個很糾結的人。

一方面,他想要拿回皇權的權柄,在朝政上一展宏圖。

另外一方面,他又覺得離不開張居正,這朝堂上上下下大小事情,離開了張居正,萬歷皇帝卻不知該怎么才好。

張居正沒有想過放棄權柄嗎?

在萬歷六年的丁憂“奪情”事件中,他想過。

在萬歷八年皇帝成年禮之后,他也想過,甚至還寫了一篇情感真切的《歸政乞休疏》。

文中還曾提到“所謂高位不可久竊,大權不可久居”,足以說明,張居正是有放權的想法。

可臨到頭,真的要掌權了,萬歷皇帝卻有些害怕了,極力挽留張居正留下。

實際上,在張居正死之前,萬歷皇帝有怨言,有想法,可面上還一直都是恩寵有加。

張居正后來的結局,與他自己有關系,可與萬歷皇帝的性格缺陷,也同樣脫不開關系。

萬歷皇帝糾結之下,干脆就不糾結了,將問題又拋給了元輔。

“元輔你怎么看?!?

張居正洞若觀火,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出列。

“回稟陛下,臣以為王尚書所言中肯?!?

他分析說道。

“考成法頒行以來,朝堂上下政令暢行,有所成效......然仍有官吏心存僥幸,漠視朝綱,官吏沉迷報刊一事,非外物所惑,乃朝廷監察之疏。

臣以為,當下之急乃加強京城官吏之監察,非限于報刊,乃是凡涉與公務無關之事,皆在衙署予以取締。

絕不寬宥!”

“元輔所言甚是?!?

萬歷皇帝連連點頭,他心里雖對元輔有些意見,可對于元輔的能力還是認可的。

三下兩下便將事情分析得透徹。

主要是,小皇帝心里舒坦吶!

這些狗一樣的士大夫,成天管著他,不讓他干這干那。

可轉頭他們竟敢在上值的時候看報紙!

天可憐見,他貴為皇帝,也不過是下朝時候偷偷看的,他們怎么敢的啊!

萬歷心情很是愉快地說道:“那便照著這樣辦吧?!?

皇極殿內,一些沒說話的官員都懵逼了。

怎么回事?我還什么話都沒說,就要加強吏治監管了?考成法已經是將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動不動將人貶謫下放,如今竟然還要加強?

一時間,許多官員看向那幾個彈劾的官員都有些不善了。

你們沒事搞搞張居正也就算了,但不要連累我們啊!

可魏允貞不在乎這一點,他再次出列:“陛下!嚴加監察司官、屬官,此乃謀國之言?!?

起了個調子,他便窮圖匕見。

“可這報紙非取締不可,《萬歷新報》此名便已然是逾矩!張允修此子也需依律法治罪!”

他冷眼看向御階左側的張居正說道:“難道首輔大人要徇私袒護不成?”

張居正沒有說話。

吏部尚書王國光再次出列辯駁:“報刊之物,并非完全無益處,豈是能夠因噎廢食?爾等言報紙妖言惑眾,那諸部堂官,私底下撰書講學還少了嗎?”

明朝講學風氣興盛,一些在部堂官,還有許多致仕大臣,都喜歡私底下講學高談闊論,以講學的名義結黨營私,謗議朝政,空談廢業。

后來興起的東林黨,也一定程度上受這股風氣的影響。

直到萬歷七年,皇帝和張居正下令禁毀天下書院,才暫時壓下這股不正之風。

御座之上,萬歷皇帝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他思考開始發散,特別想到了前幾日張允修與他談到的。

“當今天下,士大夫清流掌控著話語權,陛下一言九鼎,可他們掌控輿論,煽動士子百姓,實乃國家之大禍......而我這報紙,便是要重新拿回話語權!”

張允修的話粗俗淺顯了一些,先前皇帝沒看上,這會兒突然有那么一點明悟。

這報紙......或許真有點作用?

可殿內王國光與魏允貞還吵得不可開交。

“可此報刊不該長于一稚童之手!”

“報刊是報刊,稚童是稚童,不要混為一談。”

“你!陛下!這報刊.....”

“夠了!”

萬歷皇帝出聲制止,他捂住了下巴,覺得這些人吵得心煩,這牙齒又開始痛了。

隨后又看向了張居正?!笆纵o怎么看?”

張居正坦然,他出列恭敬行禮下跪:“犬子年幼,行事多有荒唐無狀,還請陛下寬恕犬子僭越之罪,若需責罰,皆我平日教導無方所致,所有過錯由我一力承當!

至于這報刊取締與否,可差人調查后再做定論。”

不管怎么說,在張居正的視角上來看,這份報紙都是有些僭越的,從用的《萬歷新報》這個報名,到里頭編排唐明皇的段落,還有各類涉及朝政的言論。

不細究倒還沒什么,可細究起來,僭越之罪最重可以到殺頭。

張居正是一個連李太后老爹犯事,都要嚴厲懲治的人,不要說是自己的兒子了。

此話一出,朝堂內諸公皆驚。

申時行站在一旁,看著首輔老邁的肩膀依舊高聳,不由得心生感慨。

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便是張居正嘴上再喊打喊殺,可對于這個幼子,還是愛護的。

可魏允貞顯然不愿放棄這個機會,他豁出去了,在一旁怒然說道。

“首輔大人不要禍水東引,你想要替兒子頂罪么?”

自古孝道、親情都為人所共鳴,古代王朝大都以孝治天下,百官諸公看到首輔老牛舐犢之情,也不免有些動容。

即便是再反對的,也沒了聲息。

大殿內,只剩下魏允貞一個人的聲音。

他扭頭看向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在希望他表態。

陛下,我們這可都是為了你而戰斗,你倒是說個話??!你倒是支楞起來,把奸臣張居正給踹下來??!

可皇帝的反應,讓反對者們又失望了。

“那個......”萬歷皇帝也有些尷尬地說道。“朕也覺得,這報紙不是什么離經叛道之物,朕記得在嘉靖年間,司禮監經廠還刻印過《三國演義》。

話本小說都無礙,報刊又有什么呢?”

一時間,朝堂陷入了靜寂之中。

萬歷皇帝突然說話有些結巴了,朝堂上的官員都是人精??!

張允修辦報紙他是知道的,甚至名字都是他取的,可他實在是說不出口,朝堂諸公都將那報紙批駁成什么了?

自己若是說出實情,怕不是又引來一頓彈劾。

兩相糾結之下,皇帝干脆選擇了逃避。

他當即擺擺手說道。

“此時暫且擱置,今后再議?!?

還不等馮保唱喏,皇帝便立即說道

“朕乏了,先行退朝吧!”

魏允貞還想要說話呢,皇帝頭也不回的就朝著殿后溜走了。

跑了???

群臣一臉懵逼,不知道皇帝這是什么意思。

不少官員將目光投向張居正,那意思似乎是,首輔大人你管管啊,皇帝天天開會開到一半跑了這算是怎么回事?

可張居正緊蹙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首輔官邸。

暖轎穩穩當當地停在門口。

張居正穿著一身緋紅朝服,掀開暖轎的簾子,從里頭艱難走出。

不想剛踏出兩步,身子便有些不穩當,險些要摔下去。

好在一直等候的管家游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張居正。

“老爺小心些。”

穩住了張居正的身子,管家游七這才說道。

“老爺提前回來也不說一聲。”

張居正應了一聲,神色有些疲倦:“嗯,今日身子有些不適,先行回來歇息,你回頭去一趟內閣,幫我把公牘文書拿回來,我還有一些需要批閱?!?

游七嘆了一口氣,勸慰說道:“老爺,您近來殫精竭慮,身子骨越發孱弱了,著實讓人憂心,要不然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小人聽說前徐閣老府上有......”

不等游七說完,張居正就擺擺手說道:“不必了,我這心里有數,說說府上的事情吧?!?

游七只能無奈作罷,可提到府上,他臉上又露出笑容說道:“府上可是有好消息,您近來不是一直找四少爺和五少爺么?他們倆今日都回來了,正想著跟您認錯呢,連那神仙圖也帶回來了?!?

“哦?”張居正目光一寒。“這兩個逆子還敢回來?子不教父之過,帶我過去,今日我便要清理門戶!”

游七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張居正已經殺入了府中,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就差手里提起一把刀了。

游七嚇了一跳,當即追上去阻攔,一邊跑還一邊說著什么。

“老爺!老爺!您息怒??!四少爺和五少爺還是孩子??!”

張居正想找兩個逆子,實際上根本不用費什么功夫,因為他徑直沖到了后堂書房。

果然,遠遠的便聽到了交談之聲。

張居正放輕了腳步,這才聽出一齊在書房里頭的乃是三個人。

一個是張簡修,一個是張允修。

另外一個便是自己的長子張敬修了。

知道是此三人之后,張居正當即氣血上涌。

張簡修、張允修這兩個逆子,害怕自己責罰,竟然又把好大哥叫過來求情。

他怒不可遏,當即便想要呵斥三人。

可剛剛走到門口,卻聽到里頭三人的交談之聲。

卻聽是逆子張允修在說話。

“二位哥哥還是不懂老爹,依我來看,老爹就是太過于迂腐了,他怎么就不敢跟清流干一架呢?

什么都想著反求諸己,反求諸己能當飯吃么?

老是找自己問題,還要其他人干什么,你自己做得成了直臣,便給別人當奸臣的機會?!?

“這...這...”

被嚇壞的是大哥張敬修,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五弟萬萬不可再多言了,若是讓老爹聽到了,真的要家法伺候于你?!?

卻聽張允修桀驁不馴的語氣:“虱子多了不咬,老爹他懂什么新政改革,老爹的能力我是認可的,可他身邊都是些什么人?總是想著明哲保身,信不過知道吧?

跟陛下的關系,老爹處理的也不行,跟慈寧宮的關系,老爹處理的也不行,這樣下去連宦官都不支持咱們了。

老爹他老了,變得固執了不懂得圓滑?!?

“五弟你...你...”大哥張敬修似乎要急壞了。“四弟你倒是說句話??!你們二人不可再給父親惹出禍端了!”

卻又聽四弟張簡修憨厚的話。

“我覺著......五弟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站在門外頭的張居正。

氣血上涌!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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