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在枝頭怪叫。陸重錦倒退兩步撞翻燭臺，火苗舔上案頭《商路紀要》，將“絲綢之路“四個字燒成灰燼。

“你瘋了！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誅九族？“姜鶯鶯忽然大笑，笑得釵環零落，“從實驗室爆炸到穿越生子，我姜鶯鶯哪次不是賭命？“她抓起妝奩里的金簪抵住咽喉，“要么陪我賭這把，要么明日護城河里撈尸！“

陸玉漱被驚醒哇哇大哭。陸重錦望著妻兒，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見時，這女子在暴雨中捧著火藥配方，眼中也閃著這般孤注一擲的光。

五更鼓響時，姜鶯鶯已收拾好行裝。康嬸抱著陸玉漱跪在門檻外：“夫人當真要去南詔？小公子尚未斷奶。“

“等他長大了自會明白。“姜鶯鶯將最后一袋銀票塞進夾層，“他娘親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團。“晨霧中傳來馬車粼粼聲，她最后吻了吻兒子奶香的發頂。

朱雀大街上飄起細雨。姜鶯鶯掀開車簾，望見“四海貨棧“門前排起長龍。有個戴帷帽的貴婦正在挑選珍珠，側影像極了記憶中奉國公府那位夫人。

“掉頭！去西市騾馬行！“她突然厲喝。車夫嚇得猛扯韁繩，馬兒嘶鳴著撞翻路邊果攤。

二十匹快馬沖出城門時，姜鶯鶯在顛簸中咬破嘴唇。血腥味混著雨絲鉆進喉嚨，她忽然想起大學導師的話：“科學沒有善惡，人心才有。“

“去他娘的人心！“她狠狠甩鞭。既然這世道容不得她堂堂正正做生意，那便攪他個天翻地覆！

庭院深深，秋葉飄零。

“重錦，咱們還是把玉漱送回侯府吧。“姜鶯鶯攥緊繡帕，指尖泛白。

陸重錦猛地轉身，檀木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前些日子你可是死活不答應！“

“我要去南詔國。“她望著窗外撲簌簌落下的梧桐葉，“我命由我不由天，但玉漱不能跟著賭命。“

三日前，陸重錦因著兒子教養之事，提議將四歲的玉漱送回長慶侯府記在嫡妻溫知舒名下。彼時姜鶯鶯摔了茶盞，青瓷碎片劃破掌心，此刻那道血痕還結著痂。

陸重錦喉頭滾動，看著眼前女子素白的面龐。她總是這樣，明明生得江南水鄉的溫婉模樣，骨子里卻比北地男兒更倔。當年老國師那句“西魏福星“的讖言，倒真應在這流放之女身上。

“鶯鶯。“他忽然哽咽，金線繡的云紋袖口洇開深色水漬，“你是我十三歲初見就刻在心尖上的人，如今連玉漱都舍得下？“

姜鶯鶯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指腹粗糲的繭子蹭過錦衣：“傻子，我怎會拋下你們？“她拉著他坐在褪色的湘妃榻上，“皇權壓頂，咱們不搏個出路，遲早要被太子生吞活剝了。“

窗外秋風卷著枯葉拍打窗欞，陸重錦想起半月前東宮密談。太子把玩著鎏金暖爐，說要看黑火藥的配方，那眼神像極了獵鷹盯住垂死的兔子。

“可若是放棄大運河工程。“他摩挲著腰間玉玨，“我終究是侯府世子。“

“來不及了。“姜鶯鶯打斷他，從妝奩底層取出半張硝石礦圖，“從你獻上改良水車圖紙那日起，咱們就入了局。太子既知我通曉火藥之術，事成之日便是滅口之時。“

廂房內，燭火搖曳。

陸重錦望著熟睡的兒子，小團子抱著布老虎，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康嬸跪在腳踏邊抹眼淚，這老婦人五年前逃荒到南城，是姜鶯鶯從雪地里撿回來的。

“夫人放心。“康嬸重重磕了個響頭，“老婆子這條命是您給的，定護著小少爺周全。“

姜鶯鶯扶她起來，腕間銀鐲叮當：“到了侯府，萬不可提南城舊事。玉漱要喚溫氏為母，您就當。就當咱們是莊戶人家攀高枝。“

三更梆子響時，陸重錦抱著裹在錦被里的玉漱登上馬車。康嬸攥著個藍布包袱，里頭裝著孩子慣用的蕎麥枕。姜鶯鶯扶著門框看青布馬車碾過滿地白霜，指甲在朱漆上摳出深深月牙痕。

姜鶯鶯對著銅鏡拆開發髻，烏發間竟摻了銀絲。她取出南詔商隊的通關文牒，突然嘔出一口血，濺在泛黃的地圖上。床底木匣里，黑火藥的配方與太子的密函靜靜躺著，窗外的月光冷得像淬了毒。

……

侯府正院內，陸重錦沒將陸玉漱帶去溫知舒處，徑直抱進了吳氏住的東跨院。吳氏正靠在軟榻上撥弄佛珠，抬頭瞧見孫兒跨過門檻，驚得手中佛珠都滑落在地毯上。

眼前這娃娃生得圓頭圓腦，白嫩面頰上還掛著淚珠子，偏那雙杏核眼滴溜溜轉得機靈。吳氏顫巍巍起身繞著孩子轉了兩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活脫脫是錦哥兒四歲時的模樣！“說罷一把摟進懷里，枯瘦手指摸著孩子后腦勺的發旋兒，“祖母的心尖肉總算回來了。“

康嬸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輕推孩子后背：“少爺快喚祖母。“陸玉漱雖不足四歲，卻早跟著姜鶯鶯學了些眉眼高低，見這老夫人待他親熱，立刻咧著嘴脆生生喊：“祖母！“

這一聲叫得吳氏心口發燙，摟著再也不肯撒手。待陸重錦提起記名的事，老太太捻著佛珠沉吟：“且讓孩子在咱們院里住段時日，等知舒身子養好些再說不遲。“

可侯府里平白多個男娃哪能瞞得住？翌日清早，溫知舒梳頭時就聽外間灑掃婆子嚼舌根。菱花鏡里映出她陡然發亮的眸子——玉漱？陸玉漱！前世長姐溫知虞膝下那個十五歲中狀元的養子！

“綠蘿！“她攥緊梳篦急聲喚人：“去西市買些孩童玩意兒，撥浪鼓、竹馬、糖畫。但凡四歲小兒愛的都備齊！“兩個新買的丫鬟面面相覷，冬安大著膽子問：“夫人要給吳老夫人賀壽？“

溫知舒對著妝匣抿唇笑而不語。陸重錦待她千依百順，雖不能行夫妻之禮，可若養個出息孩兒承襲爵位。銅鏡里美人唇角越翹越高，簪上赤金步搖便帶著食盒往東跨院去。

吳氏正倚著窗欞看孫兒逗貓。那貍奴養得油光水滑，任孩子揪著頸毛也不惱，只從喉嚨里滾出幾聲咕嚕。忽聽得廊下環佩叮當，老太太脊背頓時繃直了。

“給母親請安。“溫知舒笑盈盈福身，目光粘在那粉團子身上：“聽聞表親家孩子來玩，特地帶了些零嘴兒。“說著打開描金食盒，各色蜜餞果脯鋪了滿案。

陸玉漱嗅著甜香蹭過來，溫知舒趁機塞給他個彩繪撥浪鼓：“告訴嬸嬸叫什么名兒呀？“孩子舔著糖漬手指含混道：“玉漱。吳玉漱。“溫知舒心頭猛跳，前世長姐院里那孩子初來時不也叫吳姓？

吳氏攥著帕子強笑：“苦命孩子爹娘都沒了。“話未說完便被溫知舒截住：“母親放心，我最會照看孩兒。“說著又要給玉漱試新裁的褂子。康嬸在旁幫腔：“小少爺跟夫人投緣呢，孩兒眼最毒，分得清真心假意。“

正鬧著，陸重錦撩簾進來，玄色袍角還沾著朝露。他伸手攏住妻子肩頭：“江南帶回的云霧茶該起了，夫人陪為夫嘗嘗？“溫知舒戀戀不舍起身，臨出門又往孩子兜里塞了把松子糖。

暮色漫上屋檐時，東跨院傳來孩童清亮笑聲。吳氏摟著孫兒喂杏仁茶，忽聽得懷中稚語：“祖母，那個漂亮嬸嬸身上的香香，和娘親一樣。“老太太手一抖，瓷勺磕在碗沿發出脆響。廊下守夜的康嬸抬頭望月，隱約見得西南角世子院落還亮著燈。

陸玉漱盯著父親與溫知舒交握的手，突然抓起案幾上的纏枝蓮花盞砸過去。茶湯潑在溫知舒杏色裙裾上，燙出深褐斑點。

“爹爹——！“童音尖利得像碎瓷片。

吳氏慌忙捂住孩子的嘴，翡翠鐲子磕在玉漱門牙上：“小祖宗！你爹有要緊差事。“轉頭對呆立的婆子們呵斥：“都聾了？還不帶哥兒去更衣！“

穿過描金屏風時，玉漱狠狠咬住吳氏虎口。老婦人疼得倒抽冷氣，將孩子摔在錦緞堆里：“反了天了！說！誰教你說那些腌臜話？“

“我自己聽見的！“玉漱攥著腰間銀鎖片，那是姜鶯鶯打的百家鎖，“南城賣炊餅的王阿婆說，搶別人漢子的都是瞎包貨！“

康嬸“撲通“跪地，額頭撞得青磚咚咚響：“老夫人明鑒！我們夫人日日教哥兒背《弟子規》，定是。定是街坊那些長舌婦。“

“好個街坊！“吳氏捏碎腕間佛珠，“三歲看老，再跟著那下作坯子，好好的侯府血脈都要染上市井氣！“

玉漱突然蹦起來，抓亂吳氏梳得油光的發髻：“老妖精！把我娘親還來！“鑲玉的扁方“當啷“落地，碎成兩截。

溫知舒指尖撫過繡著并蒂蓮的枕套，聽著廊下漸近的腳步聲。方才那盞茶潑得妙，正愁沒由頭發作。她對著銅鏡揉紅眼眶，在陸重錦跨進門時恰到好處地顫了顫肩。

“這孩子。“陸重錦盯著窗欞上搖晃的竹風鈴，那是鶯鶯去年端午編的，“他表姨守寡帶著不容易，你若實在不喜。“

“夫君說的什么話！“溫知舒急急打斷，帕子按在眼角，“我見玉漱第一眼就心疼，想著若咱們孩兒活著，也該這般玉雪可愛。“她故意晃了晃腕上求子符，紅繩刺得陸重錦瞳孔一縮。

吳氏盯著兒子衣襟上的胭脂印，那是方才溫知舒撲過來時蹭上的。老婦人摩挲著斷成兩截的扁方，突然冷笑：“你那個好表妹，倒是會養兒子。“

陸重錦喉結滾動，想起離京前夜。姜鶯鶯伏在案頭畫硝石礦脈圖，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灰墻上，單薄得像隨時會消散的霧。

“母親，玉漱必須記在知舒名下。“他聽見自己聲音像浸了冰水，“太子要的黑火藥。只有鶯鶯能制。“

康嬸用冷帕子敷著孩子紅腫的右臉，玉漱在夢里還抽噎著喊娘。老嬤嬤摸出貼身藏著的荷包，里頭有姜鶯萸塞的銀票和字條——“待玉蘭花開“。

窗外閃過兩道黑影，是侯府的暗衛。康嬸抖著手將字條塞進炭盆，看火舌舔過“南詔“二字。灰燼里露出半角朱砂符，正是溫知舒今日悄悄塞給玉漱的“平安符“。

暮色漫過雕花窗欞時，綠蘿捧著鎏金香爐進來添香。小丫鬟冬安正給溫知舒捶腿，嘴里閑話：“表姑娘家的小公子當真伶俐，奴婢瞧著眉眼倒像。“話到此處突然噤聲，指甲不慎掐進錦緞褶裙里。

溫知舒撥弄茶蓋的手頓了頓，青瓷盞里映出她驟然冷下的眉眼：“像什么？“

“奴婢該死！“冬安撲通跪在青磚地上，銀簪穗子掃過織金地毯，“小公子生得。生得竟與世子爺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話音未落，茶盞重重磕在紫檀幾上，濺出幾點褐漬。

“表親家的孩子像舅舅原是常事。“溫知舒抽出帕子慢條斯理擦手，“念你初犯，且饒這回。“見冬安還跪著發抖，又放柔聲氣：“不過你說的倒不差，玉漱若真有世子三分相貌，將來必是潘安之貌。“

綠蘿忙捧來盛滿珠花的漆盤打圓場：“夫人挑支釵子配今兒新裁的襦裙？“溫知舒卻望著窗外暮色出神。若能把這孩子記作親生。指尖撫過鎏金護甲，她仿佛已看見狀元郎身著紅袍跪在祠堂喊娘的光景。

東跨院里此刻卻亂作一團。陸重錦剛踏進垂花門，便見吳氏攥著佛珠在廊下來回踱步。康嬤嬤跪在階前青石板上，額角沾著未干的血跡。

“玉漱過來。“吳氏指尖幾乎戳到孩子鼻尖，“把晨間在世子夫人跟前說的話再學一遍！“四歲小兒縮在陸重錦懷里，攥著他衣襟哭喊：“爹！我要娘！“

陸重錦渾身僵住，玄色錦袍被揪出褶皺：“不是說好喚表叔？“懷中小兒突然發狠咬他手腕：“你牽那個女人的手！我要告訴娘親！“吳氏手中佛珠啪地砸在柱上，翡翠珠子滾落滿地。

“作孽啊！“老太太扶著門框直喘氣，“若叫知舒聽見這聲'爹'，侯府的臉面還要不要？“轉頭厲聲吩咐：“從今兒起康嬤嬤不許近身，吳嬤嬤帶著玉漱學規矩！對外只說孩子爹娘還沒松口過繼。“

陸重錦喉結滾動，撩袍跪在冰涼地磚上：“勞母親費心。“吳氏枯瘦手指攥得佛珠咯咯響：“這些年你們父子折騰得還少？侯府賬上早空了，你媳婦還成日在外拋頭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