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舒退后半步撞翻茶盞，碧螺春潑濕繡鞋：“三妹妹魔怔了不成？“她捏著帕子按眼角：“我若瞧見歹人，豈會不攔著？“

白茱絞著汗濕的帕子來回踱步，金鑲玉耳墜晃得人眼花。她忽地停在陸曉歡跟前：“你說有證人，可有人證物證？“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涼亭：“你兩位姐姐呢？“

這話驚醒了吳氏。她揪住管事嬤嬤衣領：“慧姐兒萱姐兒去哪兒了？“鑲金護甲掐進老嬤嬤脖頸：“兩個大活人都看不住！“

“找著了！“外頭小廝扯著嗓子喊：“兩位姑娘申時三刻就跟著個戴斗笠的男人從角門走了！“

白茱眼前發黑，扶住黃花梨椅背才沒栽倒。今日這賞菊宴算是徹底毀了，各府夫人早帶著姑娘們避瘟神似的散了。她瞥見溫二夫人臨走前搖頭的模樣，指甲生生掐斷半截。

溫知虞立在廊下看暮色漸沉。綠袖捧著披風過來，見她盯著石階裂縫里半截金絲發簪出神——正是陸曉歡落水時遺落的。

“夫人，車馬備好了。“綠袖輕聲提醒。

三輛青帷馬車穿過長街時，正撞見陸君衍提著燈籠候在巷口。他撩開車簾時帶進夜風：“怎的耽擱到這般時辰？“

溫知虞將暖爐塞進陸曉歡懷里，示意車夫繼續前行。小姑娘縮在角落抽噎，發梢還在往下滴水。車轱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音里，忽然摻進盧氏帶著哭腔的呼喚。

“我的兒！“盧氏撲上來摟住陸曉歡，翡翠抹額都歪了：“你要有個好歹，娘也不活了！“

正廳燭火通明。陸曉歡跪在蒲團上復述經過，說到“有人推背“時，盧氏突然厲喝：“你四嬸問話呢！到底看清是誰沒有？“

“當時...當時...“陸曉歡瞥向端坐主位的陸景淮。男人正用銀簽子撥弄燭芯，火光在冷玉般的面容上跳躍。

溫知虞擱下茶盞：“曉歡今日在眾人跟前沒指認兇手，此刻在你四叔跟前也沒指認。“青瓷蓋碗磕在楠木案上清脆一響：“那往后就咬死是自個兒失足，記住了？“

盧氏還要爭辯，陸景淮忽然開口：“明日讓曉歡搬去西跨院養病。“他起身時官服下擺掃過陸曉歡發頂：“對外只說貪玩跌跤，太醫署會送安神湯來。“

更鼓敲過三聲，溫知虞揉著眉心踏進臥房。銅鏡里映出陸景淮卸冠帶的背影，忽聽他問：“夫人覺得是誰的手筆？“

“左不過是那幾房。“她拔下累絲金鳳簪，烏發如瀑瀉了滿肩：“三姑娘指甲縫里的紫檀木屑，與西苑翻新的欄桿用料相同。“

陸景淮輕笑一聲，將密函扔進炭盆。火舌竄起時，隱約可見“興安伯“三字化作灰燼。他忽然握住溫知虞執梳的手：“明日讓燕燕陪你去趟大相國寺。“

窗外秋蟲唧唧。溫知虞望著鏡中交疊的身影，忽然想起陸曉歡攀著欄桿時抓落的金絲發簪——那花樣，分明是溫知舒及笄禮時戴過的纏枝蓮紋。

溫知虞揉著脹痛的太陽穴：“三嫂先帶曉歡回吧，我乏了。“盧氏應聲扶起陸曉歡，臨出門又回頭望了眼檐下晃動的琉璃燈，心里已將韋姨娘與吳氏剮了千百遍。

廊下竹影婆娑，盧氏攥緊帕子反復盤問：“真是你大姐姐推的？“陸曉歡瑟縮著點頭，腕上銀鐲撞出細碎聲響。遠處傳來急促腳步聲，小廝舉著火把匆匆來報：“大小姐二小姐都不見了！“

盧氏猛地想起溫知虞那句“往后都別提“，后背倏地沁出冷汗。她扳過庶女肩膀：“記住，你就是踩青苔滑下去的！“見陸曉歡茫然點頭，這才把人塞進馬車。

陸忠昱踩著戌時梆子聲進門，官袍上還沾著酒氣：“聽說曉萱姐妹。“

“大房正滿城尋人呢！“盧氏摔了茶盞，瓷片濺到丈夫皂靴上：“你那個好大嫂，攛掇老夫人帶曉歡赴宴，原是要讓韓家庶子當眾扯了她衣裳！“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陸忠昱面色忽明忽暗：“婦道人家的揣測。“

“揣測？“盧氏扯開陸曉歡換下的濕衣：“你瞧瞧這袖口撕裂的痕跡！若真叫那腌臜貨碰了身子——“她忽然噤聲，盯著丈夫腰間新換的羊脂玉佩：“這物件。是吳氏房里的秋月送來的吧？“

陸忠昱慌忙捂住玉佩：“胡說什么！“

盧氏冷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窗外傳來更夫沙啞的吆喝聲，混著大房婆子們焦灼的呼喊。她望著鏡中憔悴容顏，忽而想起當年吳氏笑吟吟遞來的玫瑰酥——那日之后她小產落下的病根，至今每逢陰雨便腹痛難忍。

閬華苑內，溫知虞癱在貴妃榻上。綠豆湯順著瓷勺滑入喉間，激得她打了個寒戰。陸君衍解下玄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太醫馬上就到。“

“別驚動宮里。“話未說完便昏沉睡去。陸君衍觸到她滾燙的額頭，厲聲喝令：“備馬！“

三更梆子敲響時，太醫院李院判提著藥箱疾步而來。孫嬤嬤在月洞門截住人，往他袖中塞了錠銀子：“勞煩瞧瞧夫人是否。“話未言明，老嬤嬤渾濁的眼里迸出精光。

李院判搭脈時，綠袖正蹲在廊下煽火煎藥。銀吊子咕嘟作響，藥香混著夜露氤氳開來。忽聽屋內茶盞落地，孫嬤嬤顫聲問：“當真？“

“脈如滾珠，已兩月有余。“李院判捻須沉吟：“只是夫人憂思過甚，需靜養。“

外間突然喧嘩大作。來福提著燈籠沖進來：“找著了！兩位姑娘在城隍廟后巷。“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眼神閃爍地瞥向主屋方向。

陸君衍擺手示意噤聲，替昏睡的溫知虞掖緊被角。月光漏進茜紗窗，照見案頭未批完的奏折——最上頭那本正是彈劾興安伯教子無方的折子。

大房院內，吳氏攥著陸曉萱血跡斑斑的裙裾尖叫：“我的兒啊！“陸曉慧縮在墻角，發間金釵歪斜，嘴里不住念叨：“不是我。是秋月姐姐說抹了膏子更滑溜。“

陸重錦踹翻跪地的丫鬟：“說！誰指使你們在琉璃瓶做手腳！“

秋月撞柱的悶響驚飛檐下宿鳥，血漬在青磚上蜿蜒成溪。韋姨娘撲上來撕扯吳氏發髻：“毒婦！竟用我兒當筏子！“眾人亂作一團時，誰也沒注意盧氏悄悄退至廊柱后，將沾了膏脂的帕子塞進炭盆。

東方既白，溫知虞在藥香中睜眼。陸君衍握著她冰涼的手：“李院判說。“

“我知道。“她撫上小腹，想起前世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窗外傳來綠袖呵斥小丫頭的聲音：“仔細燙著安胎藥！“

前院忽起爭執，吳氏尖利的嗓音穿透窗紙：“定是四房害我女兒！“溫知虞撐著起身，金絲軟枕滑落在地：“更衣，我要去見老夫人。“

陸君衍按住她肩頭：“這些腌臜事。“

“總要親眼看著她們咽下自己種的苦果。“溫知虞勾起蒼白的唇，鬢邊白玉簪閃過冷光。晨風卷起滿地海棠，恰似那日湖心飛濺的水花。

燭火在鎏金燭臺上搖曳。溫知虞昏沉沉倚在錦緞引枕上，藥碗抵到唇邊時，她勉強吞咽半口便偏過頭去。

“再喝些。“陸君衍急得指尖發顫，舀起半勺湯藥吹了又吹：“你昨日在冷水里泡了半日，寒氣都積在肺經了。“

綠袖捧著蜜餞匣子直抹淚。她家小姐素日里最怕苦，此刻卻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忽見陸君衍俯身含住藥汁，捏著溫知虞下頜渡過去，驚得差點摔了琉璃盞。

寅時的梆子敲過三聲。陸君衍將冷帕子敷在溫知虞額間，官服袖口洇著深色藥漬。綠袖捧著石蜜要喂，被他抬手攔住：“她最惜這口貝齒，醒來該惱了。“

晨光透過茜紗窗時，溫知虞渾身汗津津地睜開眼。陸君衍正倚在床欄打盹，烏紗帽歪斜著壓住半邊眉毛。她伸手想替他扶正，卻扯得喉間一陣腥甜。

“別動。“陸君衍驚醒時官袍皺成咸菜，掌心貼著她汗濕的后頸：“凌薊！“

廊下候著的長隨應聲而入。陸君衍疾書的手令墨跡未干：“拿去太醫院換退熱方子。“他頓了頓又添一句：“就說本官染了風寒。“

凌薊捧著箋紙面露難色：“大人二十年來從未告假，陛下若遣太醫來問診。“

陸君衍指節叩著案幾，青瓷筆洗映出他眼底血絲：“備轎，本官親自入宮。“

綠袖端著杏仁豆腐進來時，正撞見盧氏提著紅漆食盒在月洞門外徘徊。這位素日張揚的二夫人今日只綰了支素銀簪，見著綠袖便迎上來：“弟妹可好些了？我帶了些血燕。“

內室藥香繚繞。溫知虞強撐著想坐起，被盧氏按回錦被：“快躺著！“她絞著帕子哽咽：“曉歡那丫頭今早還鬧著要來磕頭，說四嬸的披風救了她名節。“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環佩叮當。溫知舒扶著丫鬟款款而入，絳紫裙擺掃過門檻時帶進縷縷沉水香。

“長姐可算醒了。“她示意丫鬟捧上鎏金匣，“世子特地從姑蘇尋來的雪蛤，最是潤肺。“丹蔻指尖拂過溫知虞滾燙的手背：“昨兒在公主府賞菊，臨川公主還問起姐夫呢。“

溫知虞瞳孔微縮。綠袖分明看見主子攥緊了被角，面上卻淡淡笑道：“公主殿下金枝玉葉，怎會記得外臣？“

“公主新建的畫舫氣派得很，說要請首輔大人中秋試船。“溫知舒掩唇輕笑，腕間翡翠鐲子碰出清響：“聽說那畫舫里嵌著整塊和田玉屏風，連腳踏都是。“

“世子夫人慎言！“綠袖突然打翻藥碗。褐色的湯藥在青磚地上蜿蜒成溪，氤氳熱氣里浮著碎瓷寒光。

溫知虞劇烈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潮紅。盧氏慌忙給她順氣，轉頭瞪向溫知舒：“病人跟前說這些腌臜事作甚！“

“二嫂這話岔了。“溫知舒施施然起身，鬢邊金步搖晃得人眼花：“臨川公主可是太子胞妹，她的事。“尾音拖得意味深長。

窗外忽然傳來凌薊的咳嗽聲。陸君衍立在珠簾外褪官服，玄色皂靴踏過滿地狼藉：“夫人既醒了，便請世子夫人移步前廳用茶罷。“

溫知舒笑意僵在嘴角。她最怕這位冷面姐夫，當下胡亂尋個由頭告辭。走到廊下時，忽聽陸君衍對凌薊吩咐：“明日將庫房那尊送子觀音送去臨川公主府，賀喬遷之喜。“

暮色四合時，溫知虞終于退了熱。她靠在陸君衍懷里小口抿著參湯，忽覺頸間一涼——竟是塊雕著并蒂蓮的羊脂玉墜。

“大相國寺開過光的。“陸君衍將玉墜塞進她中衣，“明日讓燕燕陪你去還愿。“

更漏聲聲。溫知虞摩挲著玉墜上的纏枝紋，想起三年前在御花園撞見臨川公主的場景。那位以驕縱聞名的帝女正用金簪戳著宮女手心，只因對方捧的茶燙了指尖。

“在想什么？“陸君衍突然咬住她耳垂。

溫知虞望著跳動的燭火輕笑：“在想探花郎墳頭的草，該有丈余高了罷？“

雕花窗欞漏進幾縷斜陽，溫知虞攥著錦帕的手指骨節發白。藥香氤氳的寢屋內，溫知舒絞著杏色披帛訕笑：“昨兒在公主府聽墻根似的。許是我聽岔了。“

“咳咳！“溫知虞突然劇烈咳嗽，震得床帳銀鉤叮當亂響。綠袖忙捧來青瓷痰盂，瞥見主子咳出的血絲，眼圈倏地紅了。

溫知舒慌忙起身：“長姐好生將養，這石蛙最是滋補。“話音未落，溫知虞已背過身去。錦被上金線牡丹在暮色里黯淡如枯葉。

“送客。“綠袖板著臉挑起湘妃簾。溫知舒臨出門又回頭叮囑：“石蛙要混在飯食里燉。“話沒說完，廊下突然傳來瓷盞碎裂聲——是來送藥的丫鬟失手打了碗。

陸君衍踩著戌時梆子聲跨進院門，玄色官袍下擺沾著未化的雪粒。他褪了外袍在炭盆前烘暖手心，這才掀開床帳。溫知虞蒼白的臉陷在軟枕里，額間細汗浸濕了碎發。

“怎么更燙了？“掌心貼著滾燙的額頭，陸君衍劍眉深蹙。忽覺腕上一緊，卻是溫知虞攥住他衣袖：“臨川公主。邀你游湖？“

陸君衍順勢坐在床沿，玉帶扣碰著拔步床雕花，發出清脆響聲：“那年金殿傳臚。“話到嘴邊忽覺不妥，但見妻子眸中水光瀲滟，終究實話實說：“皇后提過指婚。“

錦被猛地掀起褶皺，溫知虞撐著床柱坐直：“若沒那道劫數。“話未說完又咳起來，帕子上猩紅點點如雪地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