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倒覺得蹊蹺。“溫定廉忽然出列，腰間玉帶碰出清脆響動，“城郊米鋪掌柜操著刺桐口音，偏趕在奉國公高價賣糧時壓價，倒像特意搭臺唱對臺戲。“

老皇帝渾濁眼珠驀地發亮：“雷駱，皇城司要護好這些義商。“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三聲云板響——該喝藥了。老太監華哲珅捧著明黃圣旨跨進殿時，滿朝朱紫不約而同屏住呼吸。

“兵部郎官韋盛陵穢亂宮闈，杖一百永不敘用！奉國公教子無方，罰俸三年！臨川公主。“老太監尖細的嗓音驚飛檐下白鴿，奉國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哪是罰俸，分明是要斷韋家在兵部的根！

散朝時陸君衍的皂靴踏過韋盛陵受刑留下的血跡，猩紅在青磚上洇成朵朵紅梅。宮門外候著的溫知虞遞上帕子，他卻不擦，任由血腥味縈繞鼻尖：“夫人且看，這像不像西北的沙棘花？“

奉國公府此刻亂作一團。青瓷茶盞在奉國公手里裂成幾瓣，碧綠茶湯順著桌角滴滴答答往下淌：“混賬東西！臨川那個瘋丫頭犯渾，你也跟著發癲？“榻上趴著的韋盛陵臀腿處血肉模糊，每喘口氣都帶著血腥味：“孫兒當真喝了那盞茶。明明該是陸。“

“住口！“奉國公龍頭拐杖砸得地磚咚咚響，“陸君衍昨日在太醫院給陛下試藥，滿宮太醫都是人證！“他突然盯著孫兒腰間羊脂玉佩怔住——那本該系在太子身上的蟠龍紋，此刻沾著暗紅血漬。

二房韋恩祿縮在角落突然出聲：“父親，大哥今晨傳回密信。“他抖開信箋的手直打顫，“南唐騎兵這個月第三次襲擾邊關了。“

老國公混濁眼珠轉了三轉，突然笑出滿臉褶子：“好，好得很！明日就遞折子，說邊關缺糧缺餉，讓陸大人把新收的平價糧都送去西北！“他枯枝似的手指劃過輿圖，“老夫倒要看看，姓陸的怎么應付南唐鐵騎！“

皇城司地牢里，雷駱正盯著糧鋪掌柜畫押。那漢子虎口老繭厚得能磨刀，偏生咬死自己是刺桐漁戶。“大人！“副使突然湊近耳語，“奉國公二公子往兵部遞了八百里加急。“雷駱抓起佩刀就往宮門跑，官袍下擺掃翻了墨硯。

陸君衍此刻正在御書房陪皇帝下棋，白玉棋子“啪“地落在“天元“位：“陛下可知，南唐今年換了位愛穿紅衣的主帥？“老皇帝捏著黑子遲遲不落，突然聽見外頭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報——“小太監撲跪在門檻外，“西北急奏！南唐十萬大軍壓境！“陸君衍慢條斯理收起棋簍，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紋。窗外春雨忽至，打濕了才抽芽的柳條。

青石板路上的晨露還未散盡，城郊米鋪前已蜿蜒出長龍。穿短打的漢子攥著破布錢袋，顫聲問柜臺后的青衫掌柜：“當真五十文？“

“童叟無欺。“掌柜的敲響銅鑼，震得檐角麻雀撲棱棱飛起。十口麻袋應聲掀開，新米特有的清香混著晨霧漫過人群。排在隊尾的老嫗突然掩面啜泣——這味道她足足三年沒聞過了。

奉國公府密室內，韋恩祿將茶盞重重磕在紫檀案上：“查！給本官查出這米鋪東家的祖墳！“茶水在輿圖上洇出褐痕，正蓋住“皇城司“三個朱砂小字。

“大人息怒。“幕僚捻著山羊須，“據探子報，那些運糧車轍深三寸有余，分明是。“他蘸著茶水在案上畫出古怪符號，“北境軍營特制的加固車軸。“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急促馬蹄聲。渾身血污的驛卒滾落馬背，懷中文書染著狼煙氣息：“八百里加急！南唐重兵壓境！“

當夜，朱雀大街此起彼伏響起銅鑼聲。更夫扯著嗓子喊“要打仗了“，驚起滿城犬吠。糧商們趁機掛出新價牌，墨跡在燈籠下泛著血光：粟米四百文，黍米三百五。

翌日五更天，城郊米鋪前卻異常寂靜。雷駱按著繡春刀踏進空蕩蕩的庫房，指尖撫過地上散落的稻殼：“十萬石糧，倒像是憑空變出來的。“

“大人請看。“親衛遞上半片燒焦的麻袋，隱約可見“常平“二字。雷駱瞳孔驟縮——這正是戶部賑災糧的暗記。

此時米鋪后院，青衫掌柜正將銀票塞進竹筒。忽聞墻頭鴉群驚飛，他閃電般掀開地窖暗門。二十個伙計扛著扁擔魚貫而入，地道盡頭竟傳來運河的濤聲。

“這是最后一批。“掌柜的將竹筒系在信鴿腳上，“告訴東家，漕幫兄弟三日后抵京。“白羽掠過屋脊時，正撞見雷駱策馬而來的身影。

“掌柜的好手段。“雷駱拋來酒囊，“能讓皇城司當護衛，雷某倒是頭回見。“他忽然壓低聲音，“常平倉的米，吃得可還順口？“

年輕掌柜仰頭灌了口酒，喉結滾動：“大人說笑，小民這米可都是。“他忽然指向天際火燒云，“求雨求來的。“

當夜暴雨傾盆，漕船趁著水漲悄然入京。船老大抹著滿臉雨水掀開苫布，露出艙內堆成小山的麻袋。跳板暗處忽然傳來熟悉嗓音：“漕幫的兄弟，別來無恙？“

閃電劃破夜空，映出來人腰間晃動的玄鐵令牌——正是三日前失蹤的米鋪掌柜。

……

雷駱勒住韁繩時，副使的馬蹄聲已撞碎宮墻陰影。年輕侍衛官帽歪斜，汗珠子順著下頜滴在繡春刀上：“城南三十里亭。“

“報——！“

凄厲嘶吼劃破長街。三個驛卒縱馬狂奔，玄甲上結著干涸的血塊：“南唐鐵騎破關！“沿途茶攤老板打翻銅壺，滾水燙得腳背通紅也顧不得，糧鋪前霎時擠成亂蟻。

“讓開！“雷駱馬鞭卷住最后那個驛卒的絆甲絳，將人摜在青石板上。腰牌沾著新鮮黃泥，分明是今晨才埋進土里做舊。他靴底碾著那人喉骨冷笑：“哪個狗頭軍師教你們滿街號喪？“

紫宸殿蟠龍柱映著晨曦，陸君衍的玉笏在掌心轉了個圈。他掃過軍報上歪斜的帥印——韋家軍虎符該蓋在左下第三道褶痕，這封卻壓在騎縫章上。少年御史突然輕笑：“南唐女帝上月才誕下皇女，此時發兵豈不晦氣？“

奉國公的朝珠撞得劈啪響：“軍情如火！“

“韋老將軍上月奏請的冬衣，兵部至今未批。“陸君衍抖開泛黃奏折，“若邊關當真告急，怎不見催糧文書？“他指尖點在“臘月斷炊“四個字上，朱批的“再議“還滲著墨香。

皇帝突然劇烈咳嗽，龍紋帕子洇開暗紅。雷駱適時押著三個假驛卒進殿，其中一人靴筒里滑出半塊南唐銀魚符。奉國公的義子韋昭突然出列：“末將愿請命核查！“

“韋將軍去年巡邊，不是見過南唐的赤焰軍？“陸君衍將魚符踢到他腳下，“不如說說，這紋路是赤焰軍左營還是右營？“

朝堂死寂。蟬翼窗紗漏進的光束里，韋昭喉結滾動三次，終是退回隊列。老皇帝渾濁的眼珠突然清明：“雷卿，把人帶下去好好審。“

“陛下！“奉國公的象牙笏板重重砸地，“縱是有人作偽，邊關二十萬將士的口糧。“

“朕記得韋家軍在邙山還有三個糧倉。“皇帝扶著龍椅起身，明黃中衣下隱約可見捆仙繩勒出的淤青，“傳旨，開倉賑災。“

陸君衍恭送圣駕時，瞥見老國公朝服后襟汗濕一片。退朝鐘撞了七下，幾個青袍小官縮在漢白玉欄桿后咬耳朵：“聽說邙山糧倉去年就搬空了。“

“今夜子時。“奉國公扯斷朝珠，翡翠珠子滾進蟠龍柱縫隙，“讓通政司那幫筆桿子，把'君王棄邊'四個字寫進八百份折子！“他踹了腳發抖的禮部侍郎，“找幾個窮翰林，許他們老家立忠烈牌坊。“

更鼓敲過三巡，陸府書房還亮著燈。雷駱拎著兩壇梨花白翻進窗欞：“韋家軍三個糧倉，兩個養著國公的私兵，剩下那個。“他蘸酒水在案上畫了只老鼠，“全是沙土充的麻袋。“

陸君衍摩挲著南唐魚符，燭火映亮內側細微刻痕——那是他半月前派人埋進驛道的暗號。窗外忽然傳來瓦片輕響，少年御史吹熄蠟燭前，將偽造的邙山糧冊塞進雷駱懷里。

五更天，皇城司地牢飄出血腥味。三個假驛卒的供詞墨跡未干，雷駱的繡春刀已架在韋昭脖子上：“韋將軍是要忠烈祠的香火，還是詔獄的老鼠？“

晨霧漫過金水橋時，八百份彈劾奏折堆滿通政司。奉國公盯著其中一份《乞誅國賊疏》，突然發現落款竟是三年前溺亡的言官。他踉蹌著撞翻博古架，前朝青花瓷瓶炸開的脆響里，傳來陸君衍帶笑的通報聲：

“陛下有旨，請國公爺去邙山。監糧。“

……

大明湖的殘荷在秋風里瑟縮，陸君衍的玄色披風掃過石階，驚起兩三只寒鴉。凌薊踏著枯葉走近時，湖面正泛起第十圈漣漪。

“夫人要籌備東陵之行。“暗衛統領單膝點地，“俞家二郎已備好三百石青鹽，黎氏商隊正在改裝糧車。“他遲疑片刻，“紅纓姑娘豢養的朱鹮。近日總在子夜往返。“

陸君衍指尖摩挲著白玉扳指，忽然想起昨夜溫知虞枕畔的鷓鴣香。那香灰里分明摻著朱砂——正是軍中信鴿最忌之物。

“把北鎮撫司的眼線撤了。“他擷了片枯荷在掌心揉碎，“告訴凈凡大師，本月初八的祈福法會，本官要捐三千斤燈油。“

回府路上，鎏金車鈴驚散了街邊糧販。來福低聲稟報：“今晨又有三家米行掛牌四百文，說是南唐要打過來了。“

閬華苑的桂香比往日濃烈三分。溫知虞捧著鎏金手爐立在月洞門前，石榴裙掃過滿地金蕊。陸君衍握住她手的剎那，琉璃燈罩“啪“地炸開一朵燈花。

“陛下削了韋家三處莊子。“他替她攏緊狐裘，“臨川公主府昨夜抬出十二口箱籠，說是要送往皇陵。“尾指不經意劃過她腕間，那里新添了道朱砂符。

溫知虞睫羽輕顫。她豈會不知那些箱籠里裝的都是與奉國公往來的密信？正要開口，忽被攬入帶著龍涎香的懷抱。陸君衍的呼吸拂過她耳后薄紗：“夫人可知，為夫最擅圍城打援？“

錦鯉突然躍出蓮池，濺濕了溫知虞的繡鞋。她驚呼未出口，人已被攔腰抱起。穿過三重錦帷時，鎏金腰帶與玉禁步撞出清響，驚得守夜婢女紅著臉退到廊下。

“首輔。“溫知虞攥住他探入衣襟的手，“雷大人還在前廳。“

“讓他等著。“陸君衍咬開她頸間絲絳，“十萬火急的事，能急過。“未盡的話語化作喉間悶哼，溫知虞的貝齒正咬在他鎖骨。

菱花窗上的剪影倏地傾倒。纏枝銅燈映著滿地凌亂錦衣，忽聽“篤篤“三聲輕響。來福的嗓音帶著哭腔：“雷大人說南境八百里加急！“

陸君衍抓起青瓷枕砸在門框上：“本官暴斃了！“

溫知虞笑倒在鴛鴦衾間，云鬢散作潑墨山水。陸君衍恨恨扯過外袍，臨走前將鎏金暖爐塞進她懷里：“且等著，為夫去去便回。“

前廳的犀角燈照得雷駱滿臉焦灼。他展開染血帛書：“南唐鐵騎破了婁山關！“又壓低聲音，“押糧官在滄州截獲十二車精鐵，烙著韋氏族徽。“

陸君衍撫過帛書邊緣的鷓鴣紋，忽然輕笑：“告訴俞二，他那三百石青鹽不必往東陵送了。“他蘸著冷茶在案上畫圈，“改道送去婁山關，就說。是本官給南唐將士的見面禮。“

更漏指向子時，閬華苑突然驚起飛鳥。溫知虞推開窗欞，見天際掠過朱色羽翼。她將香爐灰撒入蓮池，池底緩緩浮起個錫匣——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四十張鹽引。

陸君衍指尖還沾著墨香。他蹲在炭盆前將手烘得滾燙，中衣在雪地里走過三遭才敢掀開錦被。溫知虞迷糊間抓住他冰涼的手腕：“南邊商船。“

“噓。“陸君衍將臉埋進她頸窩，青竹香混著藥草味，“雷駱查到邙山糧倉摻了七成沙土，明日奉國公怕是要唱大戲。“

溫知虞忽然睜眼，月光透過鮫綃帳映亮她眼底星火。陸君衍感覺腰間軟肉被掐住，懷里人仰頭咬住他喉結：“要多少糧能堵住他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