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戴權將李崇護在身后,以一己之力對抗殿中眾人,看著他那寬厚的背影,李崇卻并沒有感受到多少安全感。
而現在,被賈元春抱在懷里,那種久違的安全感又如潮水般涌來,好似迷失路途的幼鹿最終回到母鹿身旁,又如漂泊多年的游子重歸故鄉懷抱。
緊接著,那兩名玄甲武將,腰胯長刀,看都不看殿中眾人一眼,旁若無人般踏進養心殿。
他們走到御座前,‘撲通’一聲跪伏在地。
“保齡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叩見殿下!”
史鼐,史鼎兩兄弟,連著磕了三個頭,等李崇右手虛抬,說聲‘起來吧’他們這才站起身來。
李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原來被影視劇給騙了,別扯什么請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行禮,那是人家壓根就沒想給你行禮,故意這么說,給你個臺階下而已。
《三國志·許褚傳》記載:褚聞敵至,裸衣出,皆兩鎧,鞍插矛,馳赴賊。
人家穿兩身鎧甲,都不影響打仗,你現在說你穿了一身鎧甲,就不能行禮了?
難道打仗的時候,你也站那一動不動,這不是扯嗎?
至于上百斤的重甲騎兵鐵浮屠,那玩意只有在開戰前一刻才會穿上,然后就像被焊死在馬背上,哪怕是死了,也得死在馬背上。
你說你一個主將,閑沒事穿那玩意干哈?是不是有病?
“殿下放心,有史家在,沒人敢欺負殿下,除非我們兄弟,都死了!”
史鼐表完態,史鼎用拳頭捶打著身上玄甲,道:“殿下,這身玄甲乃太祖爺賜給我家先祖的,玄甲不碎,史鼎不死,史鼎不死,便沒人敢傷殿下分毫!”
史鼐,史鼎兩兄弟,生的虎體熊腰,如山似塔,留有虬髯短須,那腿粗的,李崇覺得比自己的腰還要粗,說起話來像打雷似的。
你還別說,在他們身上,李崇也找到了一點安全感,雖然沒有賈元春身上那么多。
李崇扭頭看向賈元春,元春粉面含笑,柔聲說道:“殿下放心,史家兩位叔叔先行入宮,其他四王八公一十二侯,隨后便到。”
不說李崇,且說胡玄機,剛開始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誰膽大包天,帶著精銳騎兵闖進宮來,打算血洗他們這些閣臣大佬。
等走近了一瞧,領頭的那名白衣女子,不就是鐘粹宮的五品女官賈元春嘛!
歷經三代,賈家的男人,廢物之名,譽滿京都,沒想到在女兒里,倒是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等看清楚賈元春身后的史家兩兄弟,還有那數十名騎兵,原來是龍禁尉之后,胡玄機非但不擔心,反而呵呵笑了起來。
今兒來的要是個不認識的校尉,胡玄機不僅很擔心,甚至會虛與委蛇,跪地求饒也說不準。
因為這些中下層軍官,想立功,想升官都想瘋了,只要有機會,他們是什么臟活,什么大活,都敢干啊!
可史家兄弟,龍禁尉,還有他們身后的開國武勛們,那可就不一樣了。
他們有家有業有爵位,有生意,有嬌妻美妾,他們是不敢掀桌子的,因為失敗的代價,他們承受不起。
而那些中下層軍官,和那些大頭兵就不一樣了,他們爛命一條,賭贏了博個萬戶侯,賭輸了人死鳥朝上,愛咋咋地。
故而,人擁有的越多,越不敢孤注一擲!
這也是胡玄機這么多年,一直大肆打壓勛貴,但對中下層軍官,和那些大頭兵,卻不敢壓迫過甚的緣由所在。
胡玄機明白,既然史鼐,史鼎兩兄弟來了,那些四王八公們肯定也會來,不如趁他們還沒來,打個時間差,做定大事要緊。
倒不是胡玄機怕了他們,而是不想付出那么大的代價。
那幾十名在養心殿外的龍禁尉,安下心來的胡玄機,看都不看一眼,他看向御座旁的賈元春,和史鼐史鼎兩兄弟,冷冷一笑。
“賈司言,宮禁重地,無端縱馬,藐視皇權,是大不敬,你可知罪?”
“保齡侯,忠靖侯,你二人未得皇命,身穿鎧甲,手持兇器,帶兵入宮,直入養心殿,沖撞先帝靈柩,難道你們不知,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嗎?”
賈元春緩緩站起身,她身上那件斗篷是血紅色的,披著它站在先帝靈柩旁,那也是大不敬,可她似乎并不在意。
“胡閣老,你說的沒錯,我在禁宮之中無端縱馬,確實犯了大不敬之罪。”
說著,賈元春一指史鼐,史鼎兩兄弟,道:“兩位史家叔叔未得皇命,帶兵入宮,也的確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賈元春話未說完,胡玄機捋著頜下胡須,笑道:“知道錯了就好,老夫念在你們年輕不懂事,看在你家長輩面子上,就不過分苛責你們了,至于下面的事兒,你們就不要管了。”
說罷,胡玄機看向御座上的李崇,道:“請殿下放心,老夫以人格擔保,今日事畢,殿下仍不失藩王之位。”
胡玄機心說,老夫都如此大度了,你們還不得感激涕零,不要再給老夫搗亂了。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賈元春竟然從袖子里拿出一塊,長約半尺,金光燦燦的令牌來。
“我持‘太祖金誓碑’闖宮,胡閣老,你說我還有罪嗎?”
說著,賈元春一指史鼐,史鼎兩兄弟,道:“兩位史家叔叔尊奉‘太祖金誓碑’,帶兵入宮,胡閣老,你說他們犯的還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嗎?”
太祖金誓碑,不是碑,而是一塊重約一百多兩的金牌,大乾開國皇帝李璋所設,也是太祖皇帝對有大功之臣的誓言。
金牌正面鏨刻:見此誓碑,如朕親臨,八個大字。
背面鏨刻著幾行小字,詳細說明持碑人的姓名、官爵、功勞以及特權等等。
在最后,則有一行小字:持此誓碑,本人免死一次,子孫免死三次。
說穿了,這就是一塊免死金牌,類似于宋朝的丹書鐵券。
只不過,賈元春手里這塊有點不一樣。
一般的免死金牌,都會寫明雖然免死,但謀大逆除外,而賈元春手里這塊,卻沒有此種限制。
也就是說,賈元春拿著這玩意兒,哪怕是起兵造反,你也不能治她的罪。
看著賈元春手里那塊太祖金誓碑,胡玄機有點破防了,造反都不怕,你們這些勛貴是真該死啊!
老夫為什么一直打壓你們,就是為此啊!
你們這些勛貴,才是大乾的蠹蟲,才是大乾的禍害!
胡玄機氣得面色鐵青,胡須亂顫,指著賈元春,卻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
賈元春輕笑一聲,道:“偽造太祖金誓碑,可是誅九族的大罪,胡閣老若是不信,盡可去翻閱‘太祖實錄’,我賈家在京城八房,在原籍金陵十二房,共有人丁三千余口,等著胡閣老來殺!”
史鼐,史鼎兩兄弟,也跟著說道:“我史家在京城十房,在原籍金陵八房,共有人丁兩千余口,也等著胡閣老來抄家滅族!”
他們倆話音未落,養心殿外傳來幾聲大笑。
“說得好,說得好啊,本王家里也有數千人口,胡閣老若是想殺,盡管來殺!”
只見殿門外走進來一位弱冠男子,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身上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當真秀麗好人物。
李崇問了賈元春,才知道此人原來是四王之首,北靜郡王水溶。
水溶進殿之后,不多時,便有一大幫勛貴齊集養心殿。
一番唱名行禮之后,李崇才知道,四王八公一十二侯,今兒這是到齊了啊!
四王:南安郡王、北靜郡王、西寧郡王、東平郡王。
八公:鎮國公、理國公、齊國公、治國公、修國公、繕國公、寧國公、榮國公。
十二侯:錦鄉侯,川寧侯,平原侯,定城侯,錦田侯,保寧侯,景田侯,壽鄉侯,武安侯,承恩侯,再加上保齡侯史鼐,忠靖侯史鼎。
按道理來說,大乾開國武勛一個不剩全來了,李崇應該高興才對,可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李崇深知,政治這玩意,聽起來高大上,其實底層邏輯,和流氓打架是一樣一樣的。
今天這事兒,要是來的只有兩三家武勛,甚至只有史鼐和史鼎兄弟倆,看著胡玄機如此欺辱皇家,自己在旁再忽悠一番,搞不好還真能一腔血勇上頭,拼著殺他幾個朝臣,說不定能暫時壓制胡玄機,把自己推上皇帝大位。
可開國武勛全來了,就像流氓打架,來的人越多,這架越打不起來。
因為政治是妥協的藝術,人越多,牽扯越多,也就越容易妥協。
胡玄機操弄政治多年,不會不明白這么淺顯的道理,他一看勛貴全來了,肯定會選擇妥協,而這些勛貴們的目的,是把李崇推上皇位嗎?
呵呵,不要把人想的太壞,也不要把人想的太好。
他們今天之所以來的這么齊,要爭取的可不是李崇的利益,而是他們自己的利益。
果然,一見四王八公一十二侯齊聚養心殿,胡玄機也不生氣了,面色也不鐵青了,頜下胡須也不亂顫了。
他笑容滿面,好似一只忙著授粉的花蝴蝶,在勛貴之中上下翩飛,和這個握握手,和那個搭搭背。
離老遠,李崇都能聽見他的聲音。
“先帝駕崩之前,特賜老夫上柱國,梁國公,食邑萬戶,哈哈,老夫現在也是勛貴,也是武勛,哈哈,咱們是自己人,可得多親近親近......”
李崇明白,胡玄機這是開始妥協,開始輸送利益,收買勛貴們了。
那么問題來了,勛貴們會被收買嗎?
答案是肯定能,無非是價碼多少而已。
而胡玄機掌控朝政多年,他手里掌握的資源很多很多,之前他想獨吞,勛貴們連口湯也別想喝,現在,胡玄機開始給勛貴們分肉了。
比如將兵部的一部分權力,讓渡給五軍都督府。
比如把京營,還有南北大營的財權和管理權,交還給五軍都督府。
反正這部分權力,本來就是兵部從五軍都督府奪過來的,現在還給勛貴們,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事任命權就不要想了,文官不可能放手,勛貴們也不敢有此奢望。
比如,兵部左右侍郎,分出一個給勛貴擔任,讓武勛的勢力范圍擴展到兵部。
再比如,內閣增加一名勛貴成員。
你猜,胡玄機祭出這個大殺招,那些勛貴們,會不會扭頭來對付李崇?
李崇明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不過優勢在我!
除了政治是妥協的藝術這句話,李崇更喜歡另一句。
梭哈,是一種智慧!
果然,沒多久,胡玄機便帶著其他三名內閣大學士,還有六部尚書,左右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通政使司通政使,翰林院學士,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祿寺卿,鴻臚寺卿,太仆寺卿,二三十名頂級文官大佬,進了隔壁暖閣。
勛貴這邊,除了北靜王水溶,鎮國公牛清之后,現襲一等伯的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的柳芳,保齡侯史鼐,忠靖侯史鼎,神武將軍馮唐之外,其他勛貴跟在南安郡王身后,全進了隔壁暖閣。
對了,李崇的親叔叔,李倧的生父,忠順親王李穆,也進了隔壁暖閣。
史鼐和史鼎氣得滿面怒容,和一眾勛貴爭吵了幾句,好似打了敗仗的雄雞,回來垂頭喪氣,滿眼的不甘和憋屈,一臉的慚愧之色。
尤其是老二史鼎,眼圈泛紅,一個能手撕虎豹的威猛漢子,竟然哭了出來。
“殿下,我們兄弟對不住殿下,他們......他們......”
北靜王水溶過來說道:“殿下,其實也怪不得他們,這些年他們被打壓怕了,他們......”
說到此處,水溶也說不下去了,嘆了口氣,站在李崇身后,用實際行動明確表態,北靜王府是支持二皇子李崇的。
一等伯牛繼宗,一等子柳芳,神武將軍馮唐,也過來站在水溶身后。
不用問,他們是北靜王一系的人,北靜王支持誰,他們就支持誰。
看到神武將軍馮唐,李崇不由多瞧了兩眼。
馮唐目露疑惑,道:“殿下......”
李崇笑了笑,道:“聽說你有個兒子,叫馮紫英,和我一般大小,哪天得空兒,你帶他進宮逛逛。”
馮唐點頭答應,心里卻不免有些好奇。
都說二皇子天生癡傻,難道他真的不明白,今日之后,他能不能活著,都是未知之事嗎?
賈元春粉面含怒,滿眼愧疚的看著李崇。
“殿下,奴婢差事沒辦好......”
李崇拍了拍賈元春滑嫩的手背,悄聲安慰道:“元春姐姐別這么說,誰贏,他們幫誰,從古至今,歷來如此。
對了,元春姐姐,你那塊金牌看著布靈布靈的,讓我瞅瞅......”
站在御座旁的戴權,看著養心殿內,瞬間形勢大變,面色如常,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聽到李崇那句,誰贏,他們幫誰時,戴權身子一震,眼神莫名。
胡玄機他們去隔壁暖閣做交易,李崇也閑不下來。
這不,禮部尚書孟元康過來,請李倧和李崇,還有皇后胡氏,去給先帝守靈。
想想也對,靈前即位儀式雖然辦不下去,可先帝靈柩不能一直這么干等著啊,只能先給元和帝大斂,移入梓宮,并由皇后皇子守靈,等胡玄機和勛貴們達成交易之后,再接著辦靈前即位儀式。
不多時,一切準備就緒,擺放元和帝棺槨的靈堂里,只有皇后胡氏,李倧,李崇三個人。
其他人沒有資格跪在這里。
香燭燃燒,煙霧彌漫,李崇眼圈微紅,看了看跪在旁邊的李倧。
“倧哥哥。”
“嗯。”李倧點頭。
“倧哥哥,你和太子哥哥,真的好像好像,太子哥哥......”
“嗯。”李倧繼續點頭。
“倧哥哥,太子哥哥說,他要讓我做大乾最幸福的藩王,倧哥哥,你當皇帝以后,也能讓我當藩王嗎?最最幸福的那種......”
李倧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嗯,我答應你。”
李崇聞言抬頭,正好迎上李倧看向他的目光。
李倧的眼睛,清澈的好似一汪湖水,一眼便能望到底的那種清澈。
李崇看明白了,李倧沒有騙他,他是真心實意的。
至少,現在是。
李崇把膝蓋下的墊子,朝李倧那邊挪了挪,和李倧的墊子挨在一起,這樣,李崇緊緊挨住李倧,伸手摟住了李倧的胳膊。
“倧哥哥,你對我真好,除了太子哥哥,元春姐姐,你對我最......”
說到這,李崇看了眼不遠處的皇后胡氏,連忙改口,道:“除了母后,你對我最好了,倧哥哥,我喜歡你......”
李倧低頭看著李崇,突然有點羨慕他,好像傻乎乎的,也可以很幸福。
“弟弟,哥哥我也喜歡你,放心,哥哥會好好照顧你的,就像太子哥哥......”
兄弟倆身前的火盆里,一直燒著紙錢寶鈔,剛才兄弟倆光顧著說話,火盆里的紙錢快燒完了。
李崇緊忙抓了一把紙錢,想扔進火盆里,把火給續上,別讓滅了。
這火一旦滅了,不吉!
可李崇才十歲,胳膊短,那一把紙錢沒扔進火盆,掉在了外面。
眼看著火盆里的火要滅了,李崇不由大急,帶著哭腔喊道。
“倧哥哥,倧哥哥,火滅了......”
李倧微微一笑,摸了摸李崇的后腦勺,道:“弟弟別怕,有哥哥在呢!”
說著,李倧抓起一把紙錢,彎腰低頭扔向火盆。
就在李倧彎腰低頭,身子前傾的一剎那,李崇猛地站起身來,從袖子里抽出一塊長約半尺,金光閃閃的金牌。
太祖金誓碑。
李崇雙手舉起太祖金誓碑,
朝著李倧的后腦勺,
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