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稱也沒想到,居然來艮岳這邊交割花石綱,都能遇到“隱相”梁師成親自視察。
按照出發之前、朱勔制定的計劃,根本不需要趙子稱出面去跟梁師成接洽。
朱勔只安排了那個隨行管錢的都管陸漸,送一份大禮到梁師成府上打點,這也是慣例了。
在朱勔需要打點的朝中重臣里,蔡京排第一,梁師成排第二。朱勔一共準備了四十萬貫,這兩人就各有十萬貫左右,加起來占到總財物的快一半了。
畢竟朱勔在江南撈得那么狠,富可敵國,如果不給朝中權相多分一點,誰會默許他一直禍國殃民下去?
至于童貫、王黼、楊戩、李彥等人,都要少得多,因為那些人不是現管。
所以按照原計劃,梁師成是應該先收到朱勔的大筆金銀珠寶,然后再來過問花石綱的事情,事情也就會好說很多。
但現在偏偏趙子稱剛進城就遇到了皇帝懲戒林靈素、道家聲勢一下子被打壓,梁師成也擔心艮岳的進度被皇帝嫌棄,急吼吼趕來視察。
所以他還沒來得及回府收到朱勔的錢,就撞上了花石綱驗收一事,自然也不會有好心情。
先收錢還是先辦事,這很重要。
……
趙子稱剛剛聽了將作監主簿賈讜的介紹,原本還打算先回避一下的。
誰知那邊的梁師成一行,因為心情不好,遠遠看到這邊似乎在交割花石綱,很快就踱過來,截住了趙子稱和楊志等人,順便盤問。
既避無可避,趙子稱也爽爽快快上前拱手作個時揖,略微低一點頭:“學生參見梁相公。”
一邊行禮,趙子稱也趁機飛快地觀察了一下對方。梁師成皮膚白皙光滑,看起來居然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不少,或許是身為宦官保養得法吧。趙佶身邊那幫奸佞,還真是一個長得丑的都沒有。
而一旁的楊志,只能是直接下跪行禮了。
梁師成見趙子稱沒有下拜,連作揖都不是大角度鞠躬的天揖,只是略微欠身,內心便先有幾分不喜。不過梁師成看他衣著還算華貴、干凈挺括,氣度也不錯,本著好文矯飾之心,也就沒跟他計較。
梁師成此人,假裝好文是出了名的。他母親原是蘇軾的小妾,后來被蘇軾送人了,才生下他。梁師成一輩子便在那兒攀附放風聲,說他母親在被蘇軾送走之前,就已有身孕,所以他其實是蘇軾的私生子。
“你是何出身?既是讀書人,怎會押運花石綱?”
趙子稱答道:“學生是宗室出身,曾為太學上舍生,兩優候缺,回鄉時不幸卷入賊人圖謀花石綱案,為自證清白,機緣巧合被朱應奉差遣?!?
簡明扼要幾句話,要素很多,但卻提綱挈領把問題都說清楚了。
反而是梁師成那邊,腦子一下子有點轉不過來,還被激起了好奇心,琢磨了好久,又反復向趙子稱確認了幾個細節問題,這才完全理解。
梁師成也不由得一下子被這個少年人的離奇經歷給吸引了。
“你居然是秦王、英國公一脈之后?身為宗室,能靠自己本事在太學舍試考到兩優,不簡單,居然還文武雙全,洞見細微,不容易,是個人才。
既有才學,今日又適逢其會,目睹了這艮岳盛景,可即興賦詩詞一首。”
梁師成以蘇軾私生子自居,那是時時刻刻把愛好詩詞的毛病寫在臉上的。此刻見趙子稱有才名又經歷離奇,自然不肯放過。
趙子稱不由短暫地面露難色,但好在他剛才聽說梁師成來視察,內心就已經有所預料,提前打腹稿準備過了。
此時此刻,他也不容多想,就隨便找了一首后人寫景、詠懷北宋勞民傷財教訓的詩詞,略微改掉一些抨擊過狠的字眼,吟了出來。
“萬歲山來窮九州,汴堤猶有萬人愁。天下何處非王土,補天何必問瀛洲?”
趙子稱倉促吟就的這首詩,其實質量并不太好,而且抨擊的意味太明顯。但他也是沒辦法,一來這是嚴格的命題作文,必須跟艮岳搭上邊,后人絕大多數寫景詠志的詩都用不了。
趙子稱能記得的這首,是后人抨擊宋徽宗大興土木、導致北宋亡國的,原詩還要狠,后兩句說的是“中原自古多亡國,亡宋誰知是石頭?”
趙子稱硬生生掐掉了那兩句,改成委婉地說“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要看天下盛景,又何必非要強行勞民傷財搬到家門口呢”。
他敢當著梁師成的面這樣吟誦,一來也是覺得自己的針砭時弊已經委婉了許多,其次自己終究是私下里說皇帝好大喜功勞民傷財,并不針對梁師成。
三來么也是趙子稱不想落下阿附梁師成或朱勔的惡名,加上他知道梁師成是個標榜自己嗜好文學的人,私下里跟他這樣說,對方應該也不至于立刻發飆。
而且趙子稱是宗室身份,哪怕是旁支遠親,也多多少少有一層保護,不怕對方立刻發飆。而且如今又是皇帝剛剛嚴懲了國師林靈素的節骨眼,朝中眾人都在觀望“陛下到底會不會因此降低對崇道的投入”。
在風向未定之前,沒人愿意貿然處理這種“諫言皇帝減少崇道投入”的言論的。
何況梁師成還要維護自己蘇軾私生子的人設,但凡換了在蔡京或是王黼面前,趙子稱就絕對不敢冒這個險了。
眾人聽完趙子稱隨口吟的詩后,氛圍果然頓時降到了冰點,除了梁師成以外,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
“此詩談不上多好,但也不差,關鍵是應聲而作,曹子建七步成詩也沒那么快,這趙子稱確實是有捷才的,能在太學名列前茅也算名至實歸。不過敢這樣針砭時弊、直抒胸臆,實在是太年輕了。”
將作大匠劉賡,以及將作監主簿賈讜等少數幾個在場文官,內心都是這般想的,但都不敢開口點評。
梁師成臉色陰沉了好一會兒之后,才忍住沒發作,只是冷冷點評:
“真是大膽,竟敢對圣天子崇道修園指手畫腳,如今四海升平,陛下想要飽覽天下勝景怎么了?修個園子,總比天子巡幸四方儉省得多。
不過本朝從來優容士大夫,不因言罪人。爾輩年輕氣盛,再磨礪磨礪就懂得陛下的苦心了。”
梁師成此言一出,旁邊的文官也都摸清了他的心情,知道梁相公這是要維持自己好文惜才的人設,不愿直接以“因言罪人”的理由來苛責。
于是立刻有小吏給梁師成遞刀子、找借口:“稟相公,這批花石綱的假山,還延誤了一個多月?!?
此言一出,連剛剛收了趙子稱金子的主簿賈讜都嚇了一跳。若是事情非要鬧大,徹查下去自己這個剛剛收了錢的說不定也落不著好。
將作監里這群負責搞工程討好皇帝的官吏,真是一個省油的燈都沒有,一個個都想著一有機會就越級匯報、搬掉上司自己上位,鉆營用心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賈讜心中暗忖,若是能安然渡過這一劫,一定要把這個多嘴的小吏處理掉。
而梁師成日理萬機,本來確實沒注意到這批花石綱延誤了,被人提醒后,他才發現這一點,頓時心中愈發不快。
朱勔的人辦差延誤了,朱勔不給自己多送點金銀打點,他派來的人還敢多話!
“這么說來,你就是因為對朝廷不滿,才延誤的?”梁師成的語氣已經轉為森然。
趙子稱則依然不卑不亢道:“學生并非押運的主官,只是為了自證清白被迫卷入其中。我等也已盡力盡快運到,一路艱險延誤,實在是因為隨行押運的財物過多,屢屢遇賊。
學生與同行押運的禁軍將士們,在揚、鎮擊殺聚眾水賊數百,在蔡州,又擊殺淮西反賊王慶部下數百,這才將花石綱安全送抵京師。便是學生本人,也累計手刃十數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