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稱并沒有在梁家人身上浪費太多精力,就繼續北上了。
揚、鎮這邊的布局,充其量只能算是先埋一顆伏子,任由時間自行發展,生根發芽,將來總有用處,但眼下絕對不能急。
梁家人也并沒有因為趙子稱的示好,就立刻“納頭便拜”,對趙子稱的建議言聽計從,他們也得再觀望觀望療效。
趙子稱走后的最初十天半個月,梁家人甚至都沒有嘗試整頓軍紀、嚴查手下士卒和過江私商勾結、私下收受好處,而是一切都繼續照舊,只是分出人手去收購鴨毛、煮毛去騷、試制羽絨衣被。
其實這才是老油條們的正常反應,梁家人也得先看看趙子稱教的生財辦法到底能不能為自家開辟新的財源、以支持整頓軍隊。
如果都沒看到回頭錢,就一頭扎進去,到時候各級軍官離心離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紡織業相關的生意,肯定是讓女眷操持比較方便,所以梁家的女眷都被調動起來,參與管事,還親手參與了第一批的試產。
包括梁鋒的妻子,也就是梁紅玉的母親,還有梁紅玉本人,都參與到了其中。
這些女眷學著類似于傳統煮繭繅絲的工藝,只是略微調整了配方和時間、水溫,反復嘗試,沒過幾次就弄出了干凈無異味的鴨毛。
再晾曬加工之后,看起來也確實比原先的鴨毛經久耐用了許多。
“娘,你看這批鴨毛真的一點腥臊味都沒有,而且煮洗過之后還更白了,摸起來比絲綿還輕拋柔軟。
縫在綢面里好輕好暖和,北方的達官貴人肯定都會喜歡的吧。”
趙子稱走后的第五天,梁紅玉就親手縫好了第一條緞面的鴨絨被,然后拿到母親秦氏面前獻寶。
因為時間倉促,這第一批做實驗用的鴨絨,她們甚至都等不及陽光的自然曬干,而是直接用火烤烘干的,羽毛的質地略有損傷,但依然比絲綿更加輕暖。
唯一無法解決的,還是鉆絨漏絨的問題,不過這也沒辦法,羽絨制品的細小絨毛容易從布面的纖維縫隙里鉆出來,這個問題一直到十九世紀都沒解決。趙子稱要在宋朝搞出羽絨服羽絨被,肯定不能要求太高。
再說這個時代的其他保暖紡織品質量也差,用戶沒有對比,也就不會斤斤計較。
梁紅玉和秦氏驗看了一番成品,少不更事地梁紅玉便借機問道:“聽說那位趙公子教我家這個營生的法子,是為了勸父親和祖父整頓軍紀,徹查軍中將校和往來私商的勾結。
如今既然這個東西真的好用,父親為何還沒開始整頓軍紀?我平素早就看不過那些勒索往來私商、懈怠江防的軍官了,真是丟了祖父和父親的臉。”
秦氏畢竟老于世故,便耐心教導女兒:“你祖父和父親,自然有他們的難處,你還小,不知道世道艱難,這里面盤根錯節,牽扯了多少人的衣食飯碗,不是一朝一夕的。”
梁紅玉想了一會兒,還是嘟著嘴不服:“那也至少得講信義,既然無緣無故受了別人好處,就該按別人說的先做起來,再說我當日聽了那趙公子所言,也都是憂國憂民,又沒有為他私人謀半點好處。”
秦氏嘆了口氣:“我雖沒親見,但也知道宗室和武臣過于深交,在本朝乃是大忌。那位趙公子如果真的這般無私,只以天下安穩為念,自己別無所圖……那也不是好事。”
秦氏很想把話說完,但又覺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才硬生生憋住,沒把最后半句過于陰暗的揣測告訴女兒。
女兒還小,讓她知道那么多世道險惡作甚。
“一個姓趙的,如果什么都不圖,只以天下蒼生為念,怕不是有不能說的大志吧……但愿是我想差了,但愿不要連累梁家。”秦氏內心如是暗忖。
其實,梁信梁鋒父子,內心也有過這種擔憂。
作為宗室,人品上不能太完美,最怕無私到胸懷大志。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太史公那段“沛公在山東,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既然趙子稱教他們的法子已經應驗了,也確實能造出好東西,梁家父子也不能完全違約,只能是慢慢循序漸進,開始整頓自家軍紀。
他們先是把自家造出來的第一批羽絨被服,交給了幾家跟他們之前就有交情、確保可靠的南北往來水商,讓他們販賣去北方。北方寒冷,這些東西自然能更容易被接受,也更能賣出好價錢。
梁家常年在長江和運河的交匯要沖巡視江防,認識的走運河的富商自然是不少的。所以他們的銷路渠道反而比趙子稱更加暢通,打開局面也更快。
個別有眼光的商人,立刻看出了這種新貨的潛力,并且為了討好官府,他們都肯提前全款多壓點貨。所以梁家幾乎是剛剛把東西造出來,就能立刻回款,本錢資金周轉非常快。
跟他們合作的富商把貨進走之后,或許要在商人們自己手上壓好幾個月才能賣完,但梁家的錢已經收回去了。
所以四月底的時候,梁家就能有額外的余錢支持他們整頓內部,雖然這第一筆錢數量并不大,也就數百貫規模,畢竟是開了個好頭,讓人有后續的念想。
梁家父子便恩威并施,當月就宣布了幾條嚴令,即日起嚴查軍隊再私下里收受往來客商的好處、私放逃稅客商過關。
巡江時如果再有發現私自勾結私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甚至是內外勾結通風報信的,都要懲處。
而且宣布整頓的理由,也不是沒來由無的放矢那種,而是早就想好了借口:
月初的時候,朝廷押運花石綱的船隊,在鎮江和瓜州渡之間出了事,被“海沙幫”、“巨鯨幫”聯合長江上的本地私商水賊一起攔截,差點兒出事。
要不是應奉局派來護航的兵馬本身戰力夠強,那幾十萬貫財貨和給皇帝的貢品,如果在這鎮江地界上失落了,那梁家這一都人馬,上上下下的巡江軍官,多多少少都會被牽連。
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梁家父子當然要整頓、反省,他們對內便這般宣傳反思:之所以會出這樣的案子,就是因為將士們平時和私商、私鹽販子勾結太多,各種消息走漏得太厲害,所以現在才要嚴查!如果再不嚴查,下次再出了類似的問題,不好向朝廷交代。
有了這樣一個借口,揚、鎮水軍內部對整肅軍紀的怨言和反彈也就沒那么激烈了。
大家都知道是事出有因,要怪只能怪之前沒做好,惹下禍事,有可能得罪了應奉局。
現在要亡羊補牢,當然要先緊一緊,哪怕只是臨時裝裝樣子應付突擊檢查的。
這時候誰要是再往槍口上撞,就別怪都指揮使殺雞儆猴、嚴明軍法了。
一些眼光遠一些的軍官,便都告誡手下人,這陣子務必先過幾個月緊日子,等風頭過去才可以照舊。
但也有些粗夯之人,完全沒讀過書,也不懂任何歷史教訓。連槍打出頭鳥、殺雞儆猴的粗淺道理都不懂,這種節骨眼上依然我行我素,那就等于硬要往槍口上撞了。
到了月底的時候,梁家父子一番徹查,還真就抓出幾個愣頭青反面典型。
那就沒辦法了,該怎么罰就怎么罰。
其中一個最明顯、最劣跡昭彰的指揮使,在這種風口浪尖上,依然頂風作案勾結私商,通風報信,泄露軍情換取錢財。
此人出賣的軍情,主要就是揚、鎮水軍的巡防時間和路線圖。告訴跟他勾結的商人,官軍的巡邏何時何地有漏洞,可以偷渡過江,以逃避核查與繳稅。
這事兒被查出來之后,都指揮使梁信依律上報,移送復核,最后行軍法將這個出賣軍情的軍官處斬。人頭直接掛在軍營里示眾號令。
其他也有一兩個指揮使、三五個都頭、更多的隊率,也都是反應慢,不知收斂的,多多少少犯了些事兒。但至少沒那個通風報信泄露軍機的那么嚴重,最多只是臨時幫人逃個稅收點好處。或是在吃空餉方面不知收斂、繼續增加空餉員額。
這些人也都依軍法處置,該奪職的就奪職,不能奪職的也暫時保留待遇、但褫奪其實權,讓原本的副職暫行其職權。
而該打軍棍、脊杖的,也都不能少,一共有十幾個軍官被打了軍棍。該追繳乃至罰錢的,也都要罰。
若是往常,查得這么嚴,肯定會激起怨言和反彈。
但眼下卻是剛剛惹禍后、本就該整改的風口上,所以大部分事不關己的軍官都選擇了沉默。只當那些出頭鳥同僚是自己沒長眼,怪不得長官拿他們立威。
“朝廷的花石綱剛剛差點兒出事,這時候肯定查得嚴,現在犯事兒不是自己找死么。”很多軍官都是這么想的。
而且梁家也是實打實賞罰并用,對于做得好的,本月確實停止了和私商勾結、暫時有所收斂的,他們也都額外發錢賞賜。
那幾百貫錢,他們自己基本上沒留,都發了下去,分到每個守法軍官手上雖然沒多少,但也是一種鼓勵。
大家看了未來有奔頭,也就愿意繼續配合下去。
趙子稱埋在鎮江和揚州的這顆伏子,就這么自行生長發展,讓這支水軍的狀態,稍稍有了些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