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魚膠燈
1998年的清明雨是摻了陳醋的,把杭州運河古街的粉墻泡得發酥。趙秉燭蹲在“明德燈籠鋪“的門檻上,對著青石板路熬魚膠。銅鍋里的鰾膠咕嘟冒泡,腥氣混著雨霧往肺管里鉆,倒比大夫開的哮喘噴霧還嗆人。
“老趙頭,這季的荷花燈還扎不扎得?“茶館老板娘拎著鋁壺來討燈罩,旗袍開衩處別著朵褪色的綢緞牡丹。趙秉燭不答話,竹篾子在指間一抖,細如發絲的篾條便游成個燈籠骨架。二十八年練就的手藝,今年卻總走神,篾尖常挑破虎口的繭,血珠子滲進竹纖維的縫隙。
里屋傳來玻璃瓶碰撞的脆響。趙秉燭慌忙把咳血的帕子塞進魚膠罐,起身時帶翻了馬扎——女兒明穗正踮腳夠柜頂的降壓藥,校服后襟沾著水彩顏料。他抄起晾曬的燈籠紙虛晃:“小祖宗,藝考的素描練完了?“
“昨兒畫到后半夜呢。“明穗晃著空藥瓶,馬尾辮掃落窗臺的桐油灰。趙秉燭摸出圍裙兜里的白瓷瓶:“新配的枇杷露,比藥丸子管用。“少女鼻翼翕動,突然奪過瓷瓶嗅了嗅:“這是止咳糖漿兌的!“話音被巷口的挖掘機轟鳴碾碎。
古街西頭的茶樓正在翻新。趙秉燭瞇眼望著腳手架上的鎢絲燈,想起從前扎的羊皮燈,暖黃的光能暈出三尺溫柔。如今游客都愛買塑料燈籠,他去年獨創的“竹影燈“在庫房積灰,倒不如劈了當柴燒。
暮色染藍運河時,明穗發現了竹篾堆里的秘密。她本要找細篾補畫壞了的扇骨,卻扯出張泛黃的病歷。1995年4月17日的診斷書上,“塵肺三期“的章子紅得刺眼——正是她考上美術職高那日。裝枇杷露的瓷瓶突然燙手,瓶底還黏著未撕凈的處方簽。
暴雨突至。趙秉燭在鋪面支起二十八盞節氣燈,這是亡妻留下的規矩——清明該掛“桐花燈“。可手指抖得厲害,驚蟄燈的竹骨怎么也卡不進卯榫。明穗舉著傘沖出來,看見父親佝僂著咳喘,雨水順著竹篾流成淚。
“回屋!“趙秉燭吼得燈籠紙簌簌顫。明穗不退反進,抓起魚膠刷往燈籠骨上抹:“我幫您...“話音戛然而止——篾條間凝著暗紅的痂,是父親昨夜咳在膠里的血。
子夜的運河浮起萬千星火。趙秉燭摸黑撬開地磚,取出陪嫁木匣里的玉鐲。水頭最好的那只已經典當,剩下這只磕了口的,在月光下泛著將死之人的慘白。拆遷辦的告示在墻上飄搖,他忽然把玉鐲往青石板上磕,碎玉濺進魚膠鍋,熬出翡翠色的光。
明穗在閣樓偷窺這一切。速寫本上的父親輪廓被淚水泡漲,畫紙皺得像老人布滿斑的手背。她摸出書包夾層的竹篾,那是從拆遷工地撿的斷骨,裂紋里還嵌著“明德“火印。
雨歇時,第一盞桐花燈亮起。趙秉燭用碎玉膠補好驚蟄燈的裂縫,燈影投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竟拼出亡妻年輕時的側臉。明穗的速寫本攤在窗臺,最新一頁畫著父親聽竹辨聲的模樣——他總說好竹篾會唱歌,卻忘了自己右耳早在十年前就聾了。
運河上飄來旅游船的電子喇叭聲:“前方百年燈籠鋪即將拆除...“趙秉燭突然抄起竹刀,將二十八盞節氣燈串成船帆。魚膠的腥氣里,他哼起蘇州評彈《燈月圓》,沙啞的調子驚飛檐下避雨的雀。
第二章竹泣錄
谷雨過后,古街的青石板縫里鉆出野草。趙秉燭蹲在門檻上削竹篾,竹屑在晨光中飛舞如蝶。他右耳貼著竹筒聽聲,卻聽不見拆遷辦的推土機已碾過街口茶館的門檻。
“老趙,簽了吧。“拆遷經理遞來補償協議,金絲眼鏡片反射著塑料燈籠的廉價光澤。趙秉燭不抬眼,竹刀在青石板上刻出“明德“二字,刀痕深得像要掘地三尺。
明穗放學時,看見父親在庫房翻出“運河十景燈“的圖紙。這是亡妻生前設計的絕作,十盞燈籠連成運河長卷,竹骨要劈得細如發絲,魚膠要熬得透如琥珀。趙秉燭的手卻抖得厲害,竹刀劃破圖紙,將“斷橋殘雪“的橋欄劈成兩半。
“爸,我來。“明穗抓起竹刀,卻被父親用燈籠紙虛晃:“藝考要緊。“她摸到圍裙兜里的哮喘噴霧瓶,鋁殼已經癟了——父親又用止咳糖漿替換了藥。
當夜暴雨如注。趙秉燭在燈下重繪“運河十景“,老花鏡腿在太陽穴壓出深痕。明穗偷翻他的賬本,發現最后一頁記著:“穗集訓費:三千整。“字跡被雨水泡漲,像極了父親浮腫的指節。
拆遷辦來強量房屋那日,趙秉燭在鋪面掛起十盞半成品燈籠。竹骨未裹紙面,裸露出猙獰的裂縫。他抄起竹刀站在門檻上,刀尖指著推土機的履帶:“要拆,先過我這一關!“
明穗卻在此時沖出來,懷里抱著速寫本:“爸,我找到工作了!“她接下旅游公司的扇面訂單,每把扇子畫滿古街舊景。趙秉燭喉頭滾動,突然劇烈咳嗽,血沫子濺在“運河十景“的圖紙上。
深夜,明穗發現父親在鬼市變賣祖傳刻刀。那把乾隆年間的竹刀,刀柄鑲著象牙,刀身刻著“明德永昌“。攤主出價三千,正是她的集訓費。趙秉燭攥著鈔票的手青筋暴起,像極了竹篾的紋路。
“爸!“明穗在巷口攔住他。趙秉燭把鈔票塞進她書包:“拿著,別耽誤前程。“轉身時帶翻馬扎,竹刀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明穗撿起刀鞘,發現內壁刻著“留燈守穗“四字小篆。
暴雨再次來襲。趙秉燭在庫房翻出亡妻的嫁妝匣,里頭只剩一只磕口的玉鐲。他摸黑撬開地磚,將玉鐲埋進祖傳竹刀的刀痕里。月光下,竹屑堆里泛著翡翠色的光,像極了亡妻年輕時的眼眸。
明穗在閣樓偷畫這一切。速寫本上的父親輪廓被淚水泡漲,畫紙皺得像老人布滿斑的手背。她摸出書包夾層的竹篾,那是從拆遷工地撿的斷骨,裂紋里還嵌著“明德“火印。
雨歇時,第一盞運河燈亮起。趙秉燭用碎玉膠補好“斷橋殘雪“的裂縫,燈影投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竟拼出亡妻年輕時的側臉。明穗的速寫本攤在窗臺,最新一頁畫著父親聽竹辨聲的模樣——他總說好竹篾會唱歌,卻忘了自己右耳早在十年前就聾了。
運河上飄來旅游船的電子喇叭聲:“前方百年燈籠鋪即將拆除...“趙秉燭突然抄起竹刀,將十盞運河燈串成船帆。魚膠的腥氣里,他哼起蘇州評彈《燈月圓》,沙啞的調子驚飛檐下避雨的雀。
第三章燼中圖
梅雨季的暴雨像打翻的魚膠桶,把古街泡成渾濁的琥珀。趙秉燭在庫房搶救“運河十景燈“,竹篾吸飽水汽彎成滿弓,恰似他佝僂的脊背。明穗的速寫本浮在積水里,《萬家燈火圖》的墨跡暈成烏云。
“穗啊,扶梯子!“趙秉燭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將最后一盞“雷峰夕照“掛上房梁。閃電劈開雨幕的瞬間,二十年陳的榫卯突然崩裂,燈籠陣如斷線風箏墜落,竹骨刺穿他掌心。
明穗在血水里摸到半張診斷書。2018年4月17日,“塵肺轉肺癌“的紅章旁,貼著她的美術職高錄取通知書復印件。父親的咳喘聲在雨聲中破碎:“不礙事...魚膠味沖的...“
拆遷隊趁夜突襲。推土機的探照燈刺破雨簾,趙秉燭點燃所有燈籠掛在腳手架上。火焰順著桐油紙攀爬,將二十八節氣燈燒成火流星。他立在火圈中心唱《焚燈記》,沙啞的戲文混著血沫:“留得燈魂照夜航——“
“爸!“明穗抱著祖傳刻刀沖進火場。刀柄燙得掌心起泡,卻見父親將哮喘噴霧罐擲入火堆。鋁罐炸開的藍焰里,“運河十景燈“的竹骨突然挺直,在灰燼中拼出亡妻未完成的《萬家燈火圖》。
消防車鳴笛驚醒運河。趙秉燭在擔架上攥著女兒的手:“穗啊,燈油配方在...“突然劇烈咳嗽,噴出的血珠在消防水幕中凝成燈籠狀。明穗摸到他圍裙兜里的玉鐲碎片,邊緣磨得圓潤——原是夜夜摩挲所致。
重癥監護室的玻璃映著殘燈。明穗翻開陪嫁匣底層的賬本,發現父親每月標注的“藥費“實為她的畫材開支。最后頁貼著泛黃照片:1995年清明,母親在燈籠鋪前咳血,手中攥著未送出的藝考報名表。
暴雨在黎明前止息。明穗跪在廢墟中收集焦黑竹篾,發現每根都刻著微雕:她三歲抓周碰翻的兔子燈、十歲得獎的《父女扎燈圖》、十七歲藏在書包的斷篾...三千根竹骨就是三千個無聲的“愛“字。
拆遷經理遞來新協議:“補償款翻倍。“明穗將協議折成紙船,放進漂著魚膠的運河。晨光中,燃燒未盡的燈籠紙突然浮起,拼成母親微笑的倒影。她摸出祖傳刻刀,在青石板上刻下第一道新篾。
終章燈繩渡
白露那日,重癥監護室的玻璃結滿霜花。趙秉燭在呼吸面罩下編扎微型竹骨,針管與彩繩纏成生命經緯。明穗捧著3D掃描儀跪在床前,將父親指紋錄入古街重建方案。
“穗啊...“趙秉燭突然扯掉監護貼片,從枕下摸出半塊玉鐲,“燈油...要兌...“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血珠濺在玉鐲斷口,竟凝成魚膠般的琥珀光。
深夜運河泛起奇異的磷火。明穗按遺言撬開祖宅地磚,挖出封壇二十年的燈油——竟是母親當年的藥汁混著魚膠,玉鐲碎末沉在壇底如星屑。拆遷廢墟上,她點燃第一盞新式燈籠,火光中浮現父親扎燈的虛影。
“爸!“明穗追著光影跑過古街。燈籠引她來到拆遷辦庫房,三千把塑料傘在幽藍火光中融化,竟重鑄為竹篾原料。祖傳刻刀突然發燙,刀柄“留燈守穗“四字化作光流,注入3D打印機。
重陽節古街重開那日,趙秉燭的遺作《萬家燈火》高懸門樓。每盞燈內置哮喘噴霧瓶,竹骨嵌著父親指紋的激光投影。游客觸碰燈繩時,塵肺CT影像便化作運河星圖流轉。
明穗在工作室熬制最后一壇燈油。玉鐲在魚膠中徹底融化,翡翠色液體灌入燈籠那刻,所有燈影突然投射到云層。暴雨傾盆而下,雨滴中的菌群將CT影像轉化為治療塵肺的活性酶。
冬至夜,運河漂來盞陳舊的桐花燈。明穗撈起時,燈內錄音機突然響起父親哼唱的《焚燈記》。沙啞的尾音里混著二十年前的咳嗽聲,還有句從未說出口的:“穗啊,爹把命存在光里了。“
拆遷經理如今經營燈籠民宿。有客人發現每間房的竹篾墻內,都封著片未燃盡的運河燈紙。趙秉燭的死亡證明被明穗折成紙燈,掛在美院展廳中央,燈影里循環播放著他最后的扎燈影像。
驚蟄雷炸響時,古街新生的野竹突然爆出燈芽。明穗帶領學徒采竹時,在筍衣里發現微雕——正是她當年速寫本里的父親側影。老茶客們都說,趙師傅的魂靈終于修成了燈神。
如今運河游船穿過燈籠橋洞,總要熄了馬達。導游指著水底閃爍的翡翠光:“這是趙師傅的玉鐲燈魂,專給迷途的手藝人指路。“有醉漢說見過燈籠化作白鷺,喙間叼著截發光的竹篾。
明穗的女兒周歲抓周時,一把攥住祖傳刻刀。屋外野竹忽然無風自動,三千盞燈籠齊放光明,在雨幕中拼出趙秉燭的咳喘調子。那夜的運河燈影,比月光多活了三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