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還沒完全亮,向父就已經從工地的簡易板房里爬了起來。他揉了揉酸痛的腰,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同屋的工友。工地的早晨總是忙碌的,水泥攪拌機的轟鳴聲、工頭的吆喝聲、還有工友們匆匆的腳步聲,交織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
向父走到水龍頭前,用冷水抹了把臉,冰涼的水讓他瞬間清醒了許多。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想著家里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今天是周末,他們應該會去鎮上接收電報吧?他前幾天剛發了電報回去,告訴他們自己下個星期就能回家了。
“老向,今天扛水泥的活兒你得多干點,工頭說了,這批活趕得緊。”一個工友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父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行,我知道了。”
工地的活兒從來都不輕松,尤其是扛水泥。一袋水泥足有五十斤重,扛在肩上像是壓了一塊石頭。向父彎下腰,熟練地把一袋水泥甩到肩上,腳步穩健地走向攪拌機。他的肩膀早已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但每次扛起水泥時,還是會感到一陣刺痛。
“老向,你這身子骨真是硬朗,干了這么多年還這么能扛。”一個年輕的工友忍不住感嘆道。
向父笑了笑,沒說話。他心里清楚,自己哪是什么硬朗,不過是咬牙堅持罷了。為了家里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不能倒下。
中午,工地的食堂里擠滿了人。向父端著飯碗,找了個角落坐下。碗里是簡單的白菜燉豆腐和一碗米飯,雖然味道一般,但能填飽肚子。他低頭扒了幾口飯,忽然想起家里的飯菜。妻子做的豆腐湯總是香噴噴的,子川那孩子最愛吃,每次都能喝上兩大碗。
“老向,想家了?”一個工友湊過來,笑著問道。
向父點點頭,眼里閃過一絲暖意:“是啊,想孩子了。”
工友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這些人,誰不想家呢?可為了家里人,再苦也得撐著。”
向父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扒完了碗里的飯。他知道,工友說得對。為了家里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必須堅持下去。
下午的活兒依舊繁重。向父扛著水泥,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倉庫和攪拌機之間。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浸濕了衣襟。他的肩膀早已麻木,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緩。
傍晚,工地的活兒終于告一段落。向父蹲在板房外的廢渣地上,把麻袋里的塑料瓶倒出來逐個踩扁。這些瓶子是他得空時和晚上溜達時撿來的。沾著奶茶漬的瓶身被夕陽鍍了層金邊,讓他想起子川過年時攥在手里的橘子汽水瓶——那孩子喝完了也舍不得扔,非要洗干凈當寶貝收在床頭。他摸出褲兜里皺巴巴的記賬本,就著暮色添上一筆:今日23個。本子邊角卷著毛邊,密密麻麻記滿了這樣的數字,卻從未給妻兒看過一字半頁。
向父著捆扎紙箱,麻繩在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遠處食堂飄來炒白菜的焦糊味,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后背弓得像只烤熟的蝦。等喘勻了氣,他若無其事地把沾了血絲的掌心在褲腿上蹭了蹭。
夜色還未完全漫上來,向父把裝滿廢品的麻袋藏進板房床底,轉身朝工地后門走去。鐵門銹蝕的鉸鏈吱呀作響,驚飛了電線桿上打盹的麻雀。他沿著圍墻慢慢走,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工作服后背那塊洗得發白的補丁在風里一鼓一鼓,像只欲飛未飛的灰鴿子。
“老向!“
炸雷般的喊聲驚得他一顫。李廣成從修理廠卷簾門里鉆出來,沾滿機油的牛仔圍裙下鼓著腱子肉,壯得像棵老槐樹。他抄著沾滿油污的扳手朝這邊揮手時,胳膊上的青筋隨著動作在古銅色皮膚下游走——二十年掄鐵錘的修車生涯,把他淬成了塊精鐵。唯有那雙招風耳還支棱著當年的精氣神,像兩片倔強的新芽從鐵樹上冒出來。
“廣成?“向父局促地蹭了蹭鞋底的泥。修理廠霓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滿地齒輪零件上,恍惚間又看見二十年前那個舉著彈弓追野兔的瘦猴少年。
“抽一根?“李廣成掏出紅雙喜,煙盒上還粘著塊黑乎乎的油漬。見向父擺手,他直接把煙塞進對方指縫:“裝啥裝,那年咱倆偷你爹的煙葉子嗆得直咳嗽......“
向父盯著煙頭明滅的火星,想起今早咳出的血絲。但李廣成已經劃亮火柴,暖黃的光暈里,他看見對方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機油黑——就像自己掌心的繭子,都是歲月蓋的戳。
火星子剛舔上煙卷,向父的肺管就抽搐起來。他別過臉,把咳嗽悶在掌心,指縫間漏出的血沫子沾在過濾嘴上,煙灰落在油污斑駁的水泥地上,像撒了把骨灰。向父別過臉,咳嗽聲悶在掌心里,指縫間漏出的血沫子沾在過濾嘴上。他迅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順勢將煙頭掐滅,丟在地上,鞋底碾了碾,仿佛這樣就能把剛才的狼狽一并碾碎。
“咋了?嗆著了?”李廣成瞇著眼,手里的火柴還沒熄,暖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動。
“沒事,煙太沖了。”向父擺擺手,聲音有些啞,卻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這紅雙喜勁兒大,不比當年咱偷的那煙葉子。”
李廣成盯著他看了兩秒,眼神里有些狐疑,但很快又咧嘴笑了:“得了吧,你這身子骨還不如我呢!當年你可是能追著野兔跑二里地的主兒,現在抽根煙就嗆成這樣?”
向父低頭蹭了蹭鞋底的泥,沒接話。修理廠的霓虹燈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遮住了他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慌亂。
李廣成也沒再追問,只是從兜里摸出煙盒,又抽出一根煙,卻沒點,捏在手里轉了轉,像是隨口一提:“對了,明陽那小子最近咋樣?上回聽你說他竄個兒了?”
向父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語氣里多了幾分輕松:“可不是,那小子長得比竹筍還快,去年的衣裳今年就穿不下了。我正琢磨著,得給他添幾件新的。”
李廣成笑了,眼角擠出幾道深深的皺紋:“添啥新的?我家那小崽子前陣子也竄個兒,衣裳換得勤,家里堆了一堆穿不下的。明兒我給你收拾幾件帶回去,省得浪費。”
向父擺擺手,語氣里帶著幾分推辭:“那哪行?你家小崽子還得穿呢。”
李廣成不以為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吧,我家那小子現在比他媽還挑,稍微舊點的衣裳都不肯穿。再說了,明陽那小子跟我親侄子似的,穿他幾件衣裳咋了?”
向父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被李廣成打斷了:“行了,別磨嘰了。明兒我把衣裳給你送過去。”
向父心里一暖,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擠出一句:“那……行吧,謝了。”
李廣成擺擺手,語氣輕松:“謝啥謝,咱倆誰跟誰啊?當年一塊兒偷煙葉子的交情,還能讓你一個人扛?”
向父沒接話,只是低頭笑了笑,眼角有些發酸。他聽見李廣成劃亮火柴的聲音,暖黃的光暈在兩人之間跳動,像是黑夜里的一個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