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從崖縫間掠過，陳舊的松針在腐殖土上簌簌顫動。暮色四合時，天邊最后一縷殘陽將整片老林染成詭異的絳紫色，仿佛有誰將整桶血漿潑灑在云層與樹冠之間。陳少欽的軍靴陷進濕滑的苔蘚里，右肩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的視野陣陣發黑。三天前那枚擦過肩胛的子彈像燒紅的鐵釘般嵌在血肉里，化膿的傷口在粗布包扎下不斷滲出黃水。他摸索著腰間的牛皮水袋，卻在踉蹌間踢到塊凸起的樹根，整個人重重摔進腐葉堆中。

“操......“他咬著牙把臟話咽回喉嚨，軍用望遠鏡從口袋里滑落，鏡片折射出遠處山道上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日軍搜查隊的狼眼手電，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正沿著山脊線呈扇形包抄而來。潮濕的泥土氣息混著血腥味沖進鼻腔，陳少欽艱難地翻過身。背囊里的電臺零件發出金屬碰撞的輕響，這讓他想起三天前的雨夜——當特勤組的卡車在盤山公路急轉彎時，探照燈突然刺破雨幕的瞬間。子彈擊碎擋風玻璃的脆響，老張撲過來用身體擋住他的溫度，還有墜崖時卡車輪轂與巖石摩擦迸濺的火星。

“密碼本......必須送到青石嶺......“他摸索著胸前暗袋，油紙包裹的硬角硌得肋骨生疼。懸崖下的深澗傳來夜梟的啼叫，像是無數枉死者的哀鳴在山谷間回蕩。

忽然，左側灌木叢傳來細碎的響動。陳少欽本能地摸向腰間，卻抓了個空——那把勃朗寧早在墜崖時就不知所蹤。枯枝斷裂的脆響步步逼近，他屏住呼吸蜷縮進樹影深處，看見月光在三十步開外勾勒出模糊的人形。來者背著長條狀物體，腳步輕得像林間覓食的豹貓。

當那人影走到月光斑駁處時，陳少欽瞳孔猛地收縮：竟是個身形單薄的年輕女子！粗麻布衣裹著纖細腰身，鹿皮短靴上沾著新鮮泥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那桿老式獵槍，烏木槍托上密密麻麻刻著古怪符號。女子突然停住腳步，鼻尖微微翕動。她解下獵槍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槍管在月光下劃出半道銀弧，正對著陳少欽藏身的樹叢。“出來。

“聲音冷得像山澗里的碎冰。陳少欽苦笑，他早該想到血腥味會引來嗅覺靈敏的野獸——或是獵人。扶著樹干站起時，腐葉堆里驚起幾只藍翅甲蟲，他聽見女子倒抽冷氣的聲響。

“別開槍......“話未說完，眩暈感如潮水般襲來。陳少欽最后的意識停留在女子驟然放大的瞳孔里，那雙眼睛讓他想起家鄉后山終年不化的雪。柴火噼啪炸開的聲響將陳少欽拽回現實。他睜開眼時，先看到房梁上懸掛的成串藥草，鼠尾草與艾蒿的苦澀氣息混著某種動物油脂的味道。身下是鋪著熊皮的硬木床，左肩傳來清涼的觸感——有人正在給他換藥。

“別動。“清冷的聲線從右側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陳少欽偏過頭，看見女子正將搗碎的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上。跳躍的火光在她側臉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襯得那道從眉骨延伸到耳際的疤痕愈發猙獰。她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鴉羽似的長發用草繩胡亂扎著，裸露的小臂布滿細碎傷疤，像是常年與野獸搏斗留下的印記。

“多謝姑娘......“陳少欽剛開口就被打斷。女子將浸透血污的繃帶扔進火塘，火苗“轟“地竄起半尺高，映亮她腰間掛著的青銅鈴鐺，鈴身刻著的“林“字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山魈的血。“她突然開口，用木勺攪動著陶罐里黑糊糊的藥汁，“能防傷口生蛆。“

不等陳少欽反應，滾燙的藥汁已經灌進喉嚨，苦澀中帶著腥甜的鐵銹味。陳少欽嗆得咳嗽起來，女子卻已轉身去收拾墻角的獸夾。他注意到木屋四面墻上釘著數十張獸皮，最顯眼的位置掛著張完整的東北虎皮，額間“王“字紋路被利爪撕開三道裂痕。

“敢問姑娘芳名？“他試探著開口，“在下陳少欽，是......“

“山里不興報字號。“女子抓起把骨刀削著箭矢，刀刃與硬木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叫我阿雪就行。“陳少欽心頭微動。他記得行動前看過的地形圖，這片被稱作“鬼見愁“的原始山林確實標注著幾處獵戶聚居點，但都集中在南麓陽坡。眼下這間木屋深藏在北麓斷崖下的凹地，若不是刻意尋找，就算日軍偵察機低空掠過也難發現。

“阿雪姑娘獨自在此居住？“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女子削箭的動作驟然停頓，骨刀在掌心轉了個危險的弧度，眼神冷得能凝出霜來。火塘里的柴火突然爆出團火星，陳少欽這才看清她身后的神龕——褪色的紅綢下供著塊靈牌，密密麻麻的刻痕顯示至少供奉著七八個名字。最上方“先父林守山之靈位“幾個字被煙熏得發黑，下方“弟林虎卒于庚辰年“的字樣還泛著新刻的慘白。“

他們死在去年臘月。“阿雪突然開口，聲音像繃緊的弓弦，“關東軍說要建要塞，爹帶著鄉親們去理論......“她抓起塊松木扔進火堆，爆燃的火星中有晶瑩的東西在眼角閃爍，“回來時只剩這桿槍。“

陳少欽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桿刻滿符咒的老獵槍靜靜倚在門后，槍管上暗褐色的污漬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他突然明白那些符號的含義——每個扭曲的刻痕都是個名字，是整座山林的獵戶用血寫就的族譜。

“所以你把家搬到斷崖下。“陳少欽看著窗欞外漆黑的夜色，“這里易守難攻，西接鷹愁澗，東臨百丈崖，只要在必經之路布下陷阱......“

阿雪猛地轉身，骨刀“奪“地釘在陳少欽耳畔的床柱上，刀柄猶自震顫：“你知道的太多了。“兩人在跳動的火光中對視，陳少欽看見她瞳孔里燃燒的某種東西，比山火更熾烈，比寒冰更刺骨。那是經年累月的仇恨淬煉出的鋒芒，他在太多淪陷區百姓眼中見過這種光。

“因為我也在找他們。“陳少欽從貼身暗袋取出染血的密碼本，“關東軍正在測繪長白山秘密要塞，這張圖紙標注著他們的彈藥庫和指揮所。“

阿雪的表情終于出現裂痕。她湊近細看圖紙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線，指尖撫過某個用紅圈標記的山頭時劇烈顫抖：“野狼谷......他們就是在那里......“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沉悶的爆炸聲。陳少欽臉色驟變——那是他布在東南坡的絆雷！幾乎同時，獵犬的狂吠聲穿透層層密林，間雜著日語喝罵聲。

“快走！“陳少欽掙扎著要下床，“他們帶著軍犬，最多半小時就能找到這里！“阿雪卻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驚人。她快速從床底拖出個樟木箱，掀開蓋子時陳少欽倒吸冷氣——整箱的雷管和黑火藥整齊碼放，旁邊還有二十幾個手工制作的捕獸炸彈。

“帶圖紙從后窗走，順著溪流往東。“阿雪將兩個炸彈塞進他懷里，自己背上那桿老獵槍，“我去引開追兵。“

“不行！他們有一個小隊......“

“這山里每棵樹都知道怎么殺人。“阿雪扯下頸間的青銅鈴鐺扔給他，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況且，我等這天等了整整四百天。“

陳少欽還想說什么，卻被她猛地推出后窗。潮濕的夜風撲面而來，他聽見木門“吱呀“開啟的聲響，接著是阿雪漸行漸遠的呼喝聲，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清晰：“來啊！你們這群倭狗！“犬吠聲突然變得狂躁，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爆炸。陳少欽咬破嘴唇強迫自己鉆進溪流，刺骨的山水讓他瞬間清醒。密碼本貼著心口發燙，他想起阿雪轉身時獵槍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突然明白這場逃亡早已不是他一個人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