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晚數(shù)到第三十七顆星星時，教堂鐘樓傳來七下沉悶的報時聲。書包里母親折的紙星星相互碰撞，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這個聲音總讓她想起那個雨夜，父親實驗室的玻璃器皿在爆炸中碎裂的余韻。

“父債女償“的血紅油漆正在身后墻上淌淚，月光將催債人的影子拉長成扭曲的怪物。她蹬著斑駁的水泥墻向上攀爬，帆布鞋帶勾住枯藤的瞬間，書包側(cè)袋的玻璃罐突然炸裂。三百六十一顆紙星星傾瀉而下，在月光下折射出棱角分明的虹光，像撒了一地破碎的銀河。

“死丫頭！老子看見你的影子了！“

鐵門被踹開的巨響驚飛了槐樹上的烏鴉，腐爛的薔薇花瓣混著鐵銹簌簌落下。林星晚抓住生銹的排水管，掌心舊傷裂開滲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突然響起的玻璃碎裂聲讓她渾身一顫——是母親病房的窗戶被砸碎了嗎？這個念頭讓她腳底打滑，整個人向后仰去。

墜落的過程被拉得很長。

她看見催債人紋著骷髏頭的手臂伸出鐵門縫隙，聽見自己校牌撞擊磚墻的脆響，甚至聞到空氣里突然炸開的薄荷冷香。直到后腦勺撞上溫?zé)岬男靥牛乓庾R到自己栽進了一個陌生少年的懷里。銀鏈斷裂的輕響混著布料撕裂聲刺破耳膜，兩人滾進薔薇叢時，她本能地攥緊對方衣領(lǐng)，指尖傳來濕潤的觸感。

“松手。“

清冷的聲線從頭頂傳來，林星晚仰頭對上一雙映著星光的眼睛。少年鼻梁沾著她揚起的碳粉，左耳垂三點朱砂痣在碎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最醒目的是他鎖骨處被銀鏈劃破的血痕，正沿著蒼白的皮膚滲向松垮的領(lǐng)口，在月光下泛著葡萄酒般的暗紅。

“江...江以辰同學(xué)？“她認出了月考榜首證件照上的臉。

少年沒有應(yīng)答，目光落在她身后散落的速寫本上。第37頁的畫紙被夜風(fēng)掀起一角，穿實驗服的背影正在星云中回眸——那是她根據(jù)泛黃照片想象的父親模樣。畫紙邊緣的折痕處，鉛筆標(biāo)注著“獵戶座α星，30000K“。

遠處突然傳來手電筒光束的掃射，教導(dǎo)主任的怒吼驚醒了凝固的時間：“哪個班的夜不歸宿？！“

林星晚渾身血液瞬間冰涼。催債人的腳步聲已逼近轉(zhuǎn)角，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混著墻根青苔的霉味鉆入鼻腔。她下意識去抓速寫本，卻被江以辰扣住手腕。少年染血的指尖在她掌心畫出經(jīng)緯線，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父親實驗室的溫度計。

“不想被做成標(biāo)本展覽的話，“他掃過她沾著碳粉的校牌，“就跟上。“

生銹的門軸發(fā)出垂死的呻吟。

江以辰拽著林星晚沖進廢棄音樂教室的瞬間，鋼管砸墻的巨響震落了門框上方的積灰。月光從破碎的彩窗斜射進來，在三角鋼琴表面切割出詭譎的藍紫色光斑。陳舊的松木地板在他們腳下吱呀作響，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像被驚擾的幽靈，在光束中跳著瀕死的華爾茲。

“呼吸。“

直到少年松開手，林星晚才發(fā)現(xiàn)自己憋氣到眼前發(fā)黑。江以辰白襯衫后背暈開的血跡正在擴大，像宣紙上暈染的朱砂，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詭異的金屬光澤。她摸到裙兜里的炭筆，顫抖著在他卷起的袖口畫了只逃跑的兔子——這是她每次心跳過速時的解壓方式，鉛筆摩擦布料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幼稚。“江以辰皺眉看著涂鴉，突然從褲袋掏出顆薄荷糖。塑料糖紙在他指尖發(fā)出輕響，修長手指上有長期彈琴留下的薄繭，“含著，低血糖昏倒會很麻煩。“

林星晚含住糖球的瞬間，門外傳來催債人用鋼管劃墻的刺耳聲響。她突然注意到江以辰的異常——左手正死死扣住右腕，修剪整齊的指甲深陷皮膚，仿佛在遏制某種即將失控的震顫。月光掠過他蒼白的指節(jié)，照出虎口處注射留下的淤青，排列整齊如鋼琴的黑鍵。

三角鋼琴突然發(fā)出低鳴。

江以辰不知何時掀開了琴蓋，染血的指尖懸在琴鍵上方：“會彈《月光》嗎？“

“第三樂章...只會主旋律。“林星晚的聲音比琴弦更顫。

“足夠了。“他突然握住她沾著碳粉的手按向琴鍵，“彈錯音的時候，我會糾正你。“

當(dāng)?shù)谝粋€音符響起時，鋼管砸門的頻率突然加快。林星晚的拇指被他冰涼的手掌包裹著按下升C調(diào)，疼痛從指尖竄到后頸。催債人的咒罵聲越來越近，她卻聽見自己失控的心跳聲與琴聲共振，像兩列相向而行的火車在隧道里轟鳴。

“重音在第二拍。“江以辰突然加重力道，她的小指撞在黑鍵邊緣。疼痛讓視線清晰起來——少年脖頸處滲出的冷汗正沿著喉結(jié)滑落，在鎖骨處的血痕里匯成暗紅色溪流。他的呼吸頻率異常紊亂，薄荷香里混著某種苦杏仁味的氣息。

門外突然傳來保安的呵斥聲。

江以辰在最后一聲琴鳴中松開手，林星晚的掌心還殘留著他冰涼的汗意。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宛如皮影戲里注定悲劇的主角。她注意到鋼琴凳下露出半頁泛黃的樂譜，標(biāo)題是《星屑變奏曲》，落款日期卻是十年前——正是江以辰母親自殺的那年。

“明天開始留堂補數(shù)學(xué)。“少年將薄荷糖罐塞進她書包，轉(zhuǎn)身時耳垂朱砂痣染著血色，“敢逃課就把你父親的實驗室坐標(biāo)賣給校報。“

林星晚突然抓住他的袖口：“為什么要幫我？“

江以辰的瞳孔微微收縮，月光在他眼底凝成冰晶：“三年前你父親實驗室爆炸，毀了我母親最后的作品。“他甩開她的手，銀鏈殘端在風(fēng)中發(fā)出風(fēng)鈴般的碎響，“現(xiàn)在，我們兩清了。“

……

晨光刺穿醫(yī)務(wù)室窗簾時，林星晚在消毒水氣味中嗅到了焦糊味。

校醫(yī)掀開隔簾的瞬間，她看見江以辰站在焚燒爐前，火星正吞噬著她的速寫本。那些熬夜描繪的星空在火焰中蜷曲成灰，碳粉里的松節(jié)油爆出細碎悲鳴。少年垂落的左手攥著半頁殘稿，火舌舔舐到他指尖時也未松開——那是她畫著父親實驗室穹頂星圖的最后一頁。

“為什么...“她的質(zhì)問被止咳糖漿嗆住，喉間泛起灼燒般的苦澀——那是他指尖殘留的灰燼味道。

江以辰轉(zhuǎn)身時，鎖骨處的紗布滲出新鮮血跡。他遞來的手機屏幕上，病房窗戶被砸碎的照片刺痛她的瞳孔：“你畫的鳶尾花，和床頭柜上的一模一樣。“屏幕反光中，他腰間醫(yī)用膠布的邊緣在動作間若隱若現(xiàn)，膠布下青紫的針孔排列如琴鍵。

林星晚攥緊被角，指甲陷進掌心的舊傷。原來那些星空與花卉從來不是救贖，而是遞給惡魔的地圖。染血的薄荷糖紙被塞進她掌心，少年指尖的溫度稍縱即逝：“用這個折。“他指著糖紙背面的經(jīng)緯線，“下次畫星空，換成極坐標(biāo)系函數(shù)圖像。“

冰涼的指尖在她纏著紗布的掌心畫出波動方程，像流星劃過皮膚。林星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三年前的實驗室爆炸...你母親的作品是什么？“

江以辰的瞳孔驟然收縮。

醫(yī)務(wù)室的掛鐘突然發(fā)出整點報時聲，九聲鐘鳴中，他袖口滑落的銀鏈吊墜撞在地上——那是半枚燒焦的校徽，編號位置留著灼痕。

“《星空安魂曲》。“他彎腰拾起吊墜，金屬表面映出扭曲的臉，“用隕石粉塵譜寫的樂章，本該在北極光里演奏。“

暮色透過百葉窗切割著沉默。林星晚摸到枕下的速寫本殘頁，背面不知何時被寫上德文詩句：“Was bleibet aber， stiften die Dichter.“（詩人留存逝去之物）墨跡暈染處，隱約能看到被反復(fù)涂抹的“Stern“（星辰）字樣。

當(dāng)焚燒爐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管理員老張在灰燼中發(fā)現(xiàn)異常。半枚燒焦的校徽邊緣粘著薄荷糖紙，編號被人為刮花，但內(nèi)側(cè)刻著極小的化學(xué)式——C??H??N?O（血清素分子式）。他習(xí)慣性用鐵鉗翻攪余燼，突然觸到硬物：一支燒變形的鋼筆，筆帽上刻著“林正南2003“。

三公里外的私人診所里，江以辰將注射器扎進腰間淤青的皮膚。氯硝西泮的藥液在血管中游走時，他摸出速寫本殘頁。獵戶座α星的溫度標(biāo)注旁，多了一行顫抖的字跡：“比太陽熾熱五倍的光芒，需要相隔多少光年才不會灼傷彼此？“

手機突然震動，未知號碼發(fā)來照片：十年前母親自殺的琴房地面，用血畫著同樣的分子式。鏡頭邊緣露出半片藍色裙角——與林星晚昨日所穿校服一模一樣。

少年蒼白的指節(jié)捏碎薄荷糖罐，玻璃渣刺進掌心時，他聽見記憶里母親最后的呢喃：“那個女孩的眼睛...是破解光譜的鑰匙...“

……

月光浸透實驗樓天臺時，沈明修將偷拍的視頻導(dǎo)入電腦。畫面定格在林星晚抓住江以辰手腕的瞬間，她腕內(nèi)側(cè)的胎記在月光下形如獵戶座腰帶。他反穿的校服內(nèi)側(cè)縫著星形鑰匙扣，扣眼里塞著微型芯片——正是從焚燒爐殘渣中撿拾的鋼筆零件。

“賭你撐不過三個月。“他對著屏幕舉杯，碳酸氣泡炸裂聲與樓下琴房的自動演奏共鳴。突然彈出的加密郵件讓他瞳孔驟縮，發(fā)件人ID顯示“X“。附件里十年前江母自殺案的監(jiān)控錄像正在緩沖，進度條卡在9分27秒——正是林父懷表停擺的時間。

城市另一端的高級療養(yǎng)院，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正在銷毀病歷。她指尖的鉆石折射出冷光，病歷本上“江以萱“的名字被紅筆劃破。窗外車燈閃過，照亮她腕間與江以辰同款的銀鏈，吊墜卻是半枚刻著血清素分子式的校徽。

林星晚在深夜便利店拆開第十顆薄荷糖，糖紙上的經(jīng)緯度指向城郊廢棄天文臺。當(dāng)她用手電筒照亮斑駁的穹頂時，墻上的函數(shù)公式讓她呼吸停滯——那正是江以辰在她掌心描繪的波動方程。公式下方貼著她獲獎的星空畫，邊緣用紅筆標(biāo)注：“錯誤率37.5%，參照2003.9.27光譜數(shù)據(jù)修正“

地下室的自動鋼琴突然奏響《月光》第三樂章，琴鍵上放著撕碎的畫紙——她速寫本里父親背影的殘片，背面用血寫著：

Δx·Δp≥?/2

（測不準原理：我們永遠無法同時抓住過去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