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眾人聽到動靜，紛紛回頭望去。只見山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緩緩上行。

隨著距離拉近，那人的容貌逐漸清晰。少年約莫十五六歲，身姿挺拔，一襲青白色衣袍隨風輕揚。他的面容雖不算出眾，但眉目清冷，一雙眼睛如黑曜石般明亮，透著幾分冷峻。他一手提著衣袍下擺，腰間佩劍，步履穩健，崎嶇的山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

少年抬頭望見岳不群等人，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卻并未出聲，只是加快了腳步。即便如此，他的上半身依舊穩如磐石，沒有絲毫晃動。

待他踏上平地，放下衣袍，緩步走來時，目光掃過跪倒一地的眾人，眼中疑惑更深，卻并未多問。他徑直走到岳不群和寧中則面前，恭敬行禮：“弟子趙峰，拜見師父、師娘?！?

他的聲音清冷，如同他的神情。

“師父、師娘一去兩三月，近來可好？路途可還順利？”趙峰語氣平靜，卻透著關切。

寧中則見狀，臉上浮現出慈愛的笑容：“好，好，虧得寧兒關心了。我和你師父不在山上時，你可有認真練功？”

趙峰神色淡然，語氣沉穩：“回師娘話，師父往日的教導音猶在耳，弟子一日不敢懈怠?！?

寧中則聞言，笑容更深，眼中滿是欣慰。

趙峰的臉上也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如寒冰初融，令人心生暖意。

與寧中則不同，岳不群的目光始終在趙峰身上掃視，見他身上并無傷痕，也無內傷跡象，神色這才緩和下來。他淡淡開口：“你此次下山如何？可幫那王遠救回妻女？”

趙峰并不意外岳不群知曉此事，點頭答道：“回師父話，王遠的妻兒已完好救出，家產也已追回?！?

岳不群微微頷首，又問：“途中可生波折？可遇著什么難事？”

趙峰笑了笑，道：“弟子下山后隨王遠前往南陽縣，經過多方查證，確認他所言非虛。隨后，弟子親自出手，救出他的妻女，奪回被管家侵吞的家產。之后，弟子又前往縣衙，追回了另一部分家產。王遠欲以家產相贈，以報華山派之恩，弟子未收?！?

岳不群再問：“他妻女可有受辱？”

趙峰搖頭：“并未。弟子趕到時，王遠妻女雖被關押，但抵死不從，管家顧忌民憤，未敢逼迫過甚，只是將她們關在柴房，每日僅以稀粥維持性命。直至弟子出手，她們才得以脫困。”

岳不群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你做得很好。”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贊許：“你沒有偏聽偏信王遠一面之詞，而是多方查證，確認無誤后才出手相助。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后又前往縣衙追回家產，不畏強權，堅持正義。做得很好?！?

岳不群一連兩個“做得很好”，顯然對趙峰此次行動極為滿意。

趙峰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既不因夸獎而得意，也不因責難而惶恐。這份沉穩，令岳不群更加欣賞。

“師父，師兄們這是？”趙峰目光掃過依舊跪在地上的勞德諾、陸大有等人，眼中帶著疑惑。

陸大有抬起頭，朝趙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隨即又低下頭，不敢多言。從趙峰上山到與岳不群談話，他們始終跪著，一言不發。岳不群未發話，他們便不敢起身。

跪得久了，膝蓋如針扎般疼痛。年輕的陸大有、高根明尚且能忍，但年長的勞德諾卻已支撐不住。他雖身懷武功，但畢竟年事已高，跪得久了，雙腿不住打顫，最后不得不以手撐地，才勉強穩住身形。跪在他身旁的英白羅緊閉著嘴，肩膀微微抖動，臉憋得通紅，想笑卻不敢笑。

“哼?！痹啦蝗豪浜咭宦暎抗饫淅鋻哌^陸大有等人，“他們幾個，身為同門師兄，卻讓師弟獨自下山對付惡徒。死守師命，卻不知事急從權的道理。非要等我回來再說，若真等到那時，王遠一家早已遭難，我回來又有何用？去給人收尸嗎？”

他語氣嚴厲，目光如刀：“身為師兄，卻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實在令人失望！”

陸大有、高根明等人面色苦澀，卻無力反駁，只能低頭不語。

“師兄們說的也沒錯。”趙峰平靜開口，“在不知敵人虛實前，的確該小心謹慎，從長計議，做好萬全準備，免得枉送性命?！?

“從長計議？”趙峰的聲音如清泉般流淌，卻帶著刺骨的寒意，“計議到何時才算完？準備到哪一步才算夠？今日準備這個，明日計議那個，等到萬事俱備，黃花菜都涼了?！?

他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師兄們，語氣依舊平靜，卻字字如刀：“我能等，師兄們能等，可王遠能等嗎？下一個王遠也能等嗎？”

陸大有的額頭幾乎貼到了地面，高根明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趙峰每說一句，他們的頭便低一分，仿佛那平靜的話語是千斤重擔，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都說正義，什么是正義？鋤強扶弱是正義，懲惡揚善是正義?？扇舻鹊綆煾富貋碓偃ゾ热?，王遠的妻女早已遭難。到那時，即便我們替他報了仇，奪回了家產，又能如何？遲來的正義，還算正義嗎？”

趙峰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卻像一把無形的利刃，剖開了眾人心中那層虛偽的遮羞布。

岳不群臉上的怒意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贊許的笑意。這個最小的徒弟，總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用最平靜的語氣道出最鋒利的真相。

“好了，都起來吧?！睂幹袆t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寧兒說得不錯，遲來的正義便已不算正義。你們今后要謹記?！?

“是，多謝師娘，多謝師弟?！标懘笥械热巳缑纱笊?，紛紛起身，臉上滿是羞愧之色。

岳不群冷哼一聲，語氣雖依舊嚴厲，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既然師娘發話了，這次便算了。但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對了，”岳不群忽然想起什么，轉頭看向趙峰，“你去了南陽縣后，那些江湖人都是些什么來路？”

趙峰微微一笑，語氣淡然：“不過是一些只會拳腳功夫的烏合之眾，對付他們不算什么?！?

岳不群點了點頭，卻又皺眉問道：“既然如此，為何花了這么多時日才回山？”

趙峰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雙手奉上：“弟子回山途中經過上庸縣，發現那里鬧賊，縣府發了懸賞。想著門內經濟拮據，總靠師父養著我們，弟子過意不去，便花了些時間抓了那盜賊，為師父減輕點負擔?！?

岳不群看著那錠銀子，沉默片刻，擺了擺手：“既然是你抓賊所得，便自己收著吧。門內的生計你們不必操心，為師自有辦法。你們只需安心練功即可?！?

“是?！壁w峰應了一聲，將銀子收回袖中。

“好了，我們今日才回來，你們先去準備用膳吧，稍后還要拜祖師?！痹啦蝗簱]了揮手，示意眾人散去。

“拜祖師？”趙峰眉頭微挑，心中疑惑。拜祖師通常只在收徒或重大日子時進行，今日既非節日，又無新徒入門，為何突然要拜祖師？

但他并未多問，只是應了一聲，轉身準備離開。

“寧兒?！痹啦蝗汉鋈唤凶∷?

“師父還有何吩咐？”趙峰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岳不群沉吟片刻，問道：“你后來將那管家和那十幾個人如何處置了？”

趙峰神色如常，語氣平靜：“殺了?！?

“全殺了？”岳不群眉頭一皺。

“是?！壁w峰點頭，臉上依舊波瀾不驚。

陸大有、高根明等人聞言，頓時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他們雖知趙峰武功高強，卻從未想過這個平日里安靜寡言的師弟，竟會如此果決狠辣。

陸大有心中更是翻起驚濤駭浪。他入門雖比趙峰早，但對這個師弟的了解卻少得可憐。只知道趙峰是十二年前被師父從外面抱回來的，那時他才三歲，如今也不過十五歲。平日里，趙峰除了練功便是看書，幾乎不下山，連岳靈珊都笑他是個“書呆子”。

可誰能想到，這個“書呆子”第一次下山，便殺了十幾個人？

岳不群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很好。江湖險惡，心慈手軟只會害了自己。寧兒，你做得很好?！?

岳不群眉頭微皺，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再次問道：“那個縣官呢？你也殺了？”

趙峰神色如常，搖了搖頭：“沒有，弟子只是讓他把王遠的家產退了回來，隨后便離開了?！?

岳不群聞言，點了點頭，臉上的那一絲緊張也隨之消散。他輕輕捋了捋胡須，語氣緩和：“如此便好。江湖中人，雖需快意恩仇，但也要懂得分寸?！?

趙峰神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他確實沒有親手殺那個縣官，只不過那縣官在五日后突然暴斃，死因不明。當然，這些細節他并未提及。

“好了，寧兒，你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稍后用膳時，我會讓德諾去叫你?！痹啦蝗簱]了揮手，語氣中帶著幾分關切。

“是?！壁w峰微微躬身，轉身離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寧中則忍不住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擔憂：“師兄，寧兒他……”

她欲言又止，眼中滿是憂慮。趙峰那副殺人不眨眼的淡漠態度，讓她不禁擔心這個徒弟日后會走上邪路。

岳不群搖了搖頭，語氣平靜：“無妨。寧兒雖年紀尚小，但內心自有主張。他行事雖狠辣，卻從不濫殺無辜。你我無需過多擔憂?！?

見丈夫如此說，寧中則也只好點頭，但眉間的憂慮卻未完全消散。

……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趙峰將腰間的佩劍輕輕放在桌上。房間內陳設極為簡單，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幾把凳子外，便只有一個存放衣物的衣柜。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那堆厚厚的書籍。

“吱呀——”

趙峰推開窗子，清新的山風撲面而來。窗外，遠處的青山連綿起伏，云霧繚繞，山峰若隱若現。木屋的外墻上爬滿了翠綠的爬山虎，生機勃勃。

他坐在窗邊的桌旁，目光望向遠方，神情有些恍惚。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他穿越到一個村落的三歲孩童身上。那時，馬匪血洗了整個村子，他的生母將他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但最終還是被馬匪發現。就在馬匪舉刀欲砍的瞬間，路過的岳不群將他救下。

趙峰永遠記得，那把雪白的刀面上映照出的那張面孔。

岳不群殺了那群馬匪，隨后將他帶回了華山，一直撫養至今。

初上華山時，趙峰并不知道這是什么世界。直到他聽到岳不群、寧中則、岳靈珊和令狐沖的名字，才意識到這里是《笑傲江湖》的世界。

他對《笑傲江湖》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一些大概的情節，其中便包括岳不群的死，以及關于他是否為“偽君子”的爭議。

岳不群究竟是不是偽君子？

有人說他是個陰險的野心家，為了稱霸武林，不惜自宮修煉辟邪劍譜，甚至迫害妻女和弟子。

也有人說，他是被逼無奈，為了將華山派發揚光大，才走上這條不歸路。

趙峰不知道。

在他眼中，岳不群是一個嚴厲卻慈愛的師父。十二年來，岳不群教導他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從未讓他見過任何偽善的一面。

岳不群是否有稱霸武林的野心？

趙峰依舊不知道。

至少在這十幾年里，他從未見過岳不群流露出任何野心。相反，他常?？吹皆啦蝗涸谏钜怪歇氉坝兴粸檐帯?，燭光不滅，眉頭緊鎖，為門派的生計發愁。

一個人在陷入家庭和門派的經濟困境中，還能有精力去稱霸武林嗎？

趙峰依舊無法回答。

人性是復雜的，也是多變的。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都會有不同的選擇和看法。

君子與偽君子，或許只是一念之間。

對趙峰來說，岳不群是君子也好，是偽君子也罷，他并不在乎。

他只知道，岳不群救了他的命，撫養他長大，對他恩同再造。

這份恩情，他必須認。

所以，趙峰并不在意那些爭議。既然岳不群的畢生所愿是將華山派發揚光大，那他便會竭盡全力，幫助師父完成這一心愿。

趙峰的目光依舊定定地望向遠方，思緒卻飄得更遠。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對劉備說的那句話：

“為圖將軍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