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夜色最沉。

黑巖城巨大的城門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沉默矗立。

幾盞昏黃的氣死風燈掛在門洞兩側的石壁上，被濕冷的晨風吹得搖曳不定，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勉強照亮了門洞下方寸之地。

一輛通體烏黑、毫不起眼的低階法器馬車，在離城門尚有百余丈遠的一條僻靜巷口悄然停下。

車簾掀起，尹小詩率先探身而出，她換下了琴會時的素雅華服，只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青色勁裝，長發也利落地綰在腦后，臉上蒙著一方同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在暗夜里亮得驚人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師傅，守城的衛隊長那邊已經打點好了，這個時辰人最少，我們從西側小門走，那里只有他的心腹值守。”

林小凡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緊繃感。

他同樣換了短打，腰間別著那把尹小詩用廢星特產精鐵煉制的、勉強能算飛劍的“燒火棍”，手一直按在劍柄上。

“走！”尹小詩沒有廢話，簡潔下令。

她身后，另外兩名青木宗弟子也迅速下車，四人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借著街邊房屋的陰影，無聲而迅疾地向著城門西側那扇只容兩人并行的偏門潛行而去。

守門的是個一臉睡眼惺忪的煉氣期衛兵，顯然得了上頭吩咐，見是他們，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揮揮手便放行了，連腰牌都懶得查驗。

沉重的偏門被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刺耳。

一股裹挾著廢星特有荒涼氣息的冷風猛地灌入門洞，吹得尹小詩面紗緊貼臉頰。

她最后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巨大而沉默的城市輪廓，燈火稀疏，仿佛一頭即將蘇醒的巨獸。

隨即，她毫不猶豫地一步踏出，徹底離開了黑巖城的庇護范圍。

城外的荒野，夜色更深沉。

稀疏的植被在冷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遠處嶙峋的山石在微弱的星光下投下幢幢怪影，如同潛伏的妖魔。

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一種淡淡的、礦石風化后的鐵銹味。

四人不敢停留，更不敢駕馭靈光招搖，只靠著腳力，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被車馬壓出的、坑洼不平的土路疾行。

目標是百里外一處隱蔽的山谷，那里有青木宗早年開辟的一個臨時落腳點。

林小凡打頭，尹小詩居中，另外兩名弟子殿后，彼此間保持著數步的距離，警惕的目光不斷掃視著道路兩旁黑黢黢的亂石和灌木叢。

沉默的疾行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

東方天際隱隱泛起一絲極淡的灰白，但夜色依舊頑固地籠罩著大地。

前方是一段相對開闊的谷地，道路蜿蜒穿過一片低矮的荊棘林。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荊棘林邊緣的剎那，異變陡生！

“咻！咻！咻！”

數道銳利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兩側的黑暗中暴射而出！

不是飛劍的靈光，而是淬著幽藍寒芒、專破護體靈氣的弩矢。

“敵襲！散開！”林小凡反應最快，厲喝出聲的同時，身體已經本能地向側面撲倒！

尹小詩瞳孔驟縮，體內結丹中期的龐大靈力瞬間爆發，在體表形成一層淡青色的護罩！

噗噗幾聲悶響，幾支弩矢撞在護罩上，靈力劇烈波動，箭頭深深嵌入，幽藍的毒素迅速蔓延，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身形一晃，氣血翻騰。

另外兩名弟子修為較弱，一個躲避不及，被弩矢擦過手臂，頓時悶哼一聲，傷口迅速發黑腫脹。

另一個險險避開，卻被后續射來的弩矢逼得狼狽翻滾。

襲擊來得太快太猛，顯然是早有預謀的伏殺！

“結陣！保護師傅！”林小凡嘶吼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拔出腰間的“燒火棍”，劍尖吞吐著微弱的靈光，擋在尹小詩身前。

他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滲血，臉色因毒素而有些發青，眼神卻兇悍如受傷的幼狼。

另外兩名受傷的弟子也咬著牙，踉蹌著聚攏過來，三人背靠背，將尹小詩護在中間，各自擎著法器，警惕地盯著弩矢射來的方向。

“呵呵呵……”一陣低沉而帶著貓捉老鼠般戲謔的笑聲從荊棘林深處傳來。

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十幾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黑暗中無聲浮現，呈扇形將他們牢牢圍住。

這些人皆是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色勁裝，臉上蒙著隔絕神識探查的面巾，只露出一雙雙冰冷而貪婪的眼睛。

為首一人，身材魁梧，氣息沉凝如淵，毫不掩飾地散發著金丹初期的強大威壓。

他手中提著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刀鋒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顯然飲血無數。

“李仙子，琴音繞梁三日，令人神往啊，這么急著走，是嫌我黑巖城招待不周么？”

為首的金丹修士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尹小詩蒙著面紗的臉上逡巡。

尹小詩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對方的目標明確，就是她！

而且一出手就是致命的破靈弩，還有金丹修士坐鎮！

這絕非普通的劫財！

她強迫自己冷靜，維持著“前輩”的儀態，聲音透過面紗傳出，帶著刻意營造的冰冷寒意：

“藏頭露尾之輩，也配問本座行蹤？識相的，立刻滾開！否則……”她刻意停頓，周身靈力鼓蕩，結丹中期的威壓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試圖震懾對方。

“否則如何？”

那金丹修士嗤笑一聲，非但沒有被嚇退，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輕蔑，“仙子這威壓，倒是貨真價實的結丹中期，不過嘛……”

他舔了舔嘴唇，笑容變得殘忍，“氣息虛浮，靈力運轉滯澀……嘖嘖，要么是重傷未愈，要么……就是個空有境界、不會打架的花架子！兄弟們，拿下她！雇主說了，要活的！重重有賞！”

“殺！”

十幾名蒙面劫修齊聲低吼，眼中兇光畢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各執法器，裹挾著凌厲的勁風，從四面八方猛撲上來！

刀光、劍影、惡毒的咒法靈光瞬間交織成一張死亡之網！

“跟他們拼了！”林小凡雙目赤紅，怒吼著揮舞“燒火棍”迎向一名筑基期的劫修，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另外兩名受傷的弟子也咬牙迎戰，但瞬間就被數倍于己的敵人淹沒，險象環生，身上不斷增添新的傷口，鮮血染紅了衣襟。

尹小詩首當其沖！

那名金丹修士獰笑著，手中的鬼頭刀卷起一片暗紅色的腥風，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當頭劈下！

刀未至，那股狂暴兇戾的刀意已讓她呼吸一窒，皮膚刺痛。

躲不開！硬抗？她根本不懂任何防御法術！

體內的靈力如同奔騰的野馬，空有力量卻不知如何駕馭！

生死關頭，尹小詩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符箓！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右手在寬大的袖中一探，瞬間捏住了儲物袋里僅剩的三張高階符箓之一。

那溫潤冰涼的玉石觸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符箓上繁復到令人眼花的符文，她一個也不認識，但那股內斂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恐怖氣息，卻讓她心頭發顫。

“滾開！”

尹小詩厲聲斷喝，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微微變調，帶著一絲色厲內荏的尖銳。

她猛地將那張符箓抽出，高高舉起，對準了撲來的金丹修士。

玉質的符箓在昏暗的天光下流轉著內蘊的、令人心悸的幽芒！

符箓出現的剎那，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極致寒意驟然降臨！

空氣瞬間凝固，連呼嘯的風聲都仿佛被凍結！

那幽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湮滅萬物的死寂意志。

“什……什么？！”

撲到半途的金丹修士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巨手狠狠攥住。

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轉為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那雙貪婪的眼睛死死盯著尹小詩手中那張小小的玉符，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作為金丹修士，他的見識絕非普通劫匪可比。

那符箓上傳來的氣息……古老、晦澀、冰冷、死寂……充滿了毀滅性的規則之力！

這絕不是普通的結丹期符箓！

這氣息……甚至讓他想起了某些只在傳說中存在的、能威脅元嬰老怪的恐怖殺器！

這女人，她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前沖的勢頭硬生生止住，沉重的鬼頭刀下意識地橫在身前，擺出了防御姿態，再不敢前進分毫。

他身后的那些劫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威壓懾住，攻勢不由得一滯。

就是現在！

尹小詩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抓住這轉瞬即逝的空隙！

她根本不懂如何正確激發這高階符箓，只能憑著本能，將體內那如同脫韁野馬般的龐大靈力，毫無章法、不管不顧地瘋狂注入手中的玉符。

“嗡——！”

符箓劇烈震顫，幽芒暴漲！

并未如想象中那樣爆發出毀天滅地的攻擊，反而像是被尹小詩粗暴的靈力沖撞得失控了一般，猛地爆開一團極其刺眼、極其混亂的冰藍色強光！

這光芒毫無殺傷力，卻帶著一股無差別釋放的、源自符箓本身的高階法則威壓！

如同無形的海嘯，狂暴地席卷而出！

“啊！”

“我的眼睛！”

“神識……好痛！”

首當其沖的金丹修士悶哼一聲，被這股混亂的威壓沖擊得氣血翻涌，識海刺痛，護體靈光劇烈搖曳！

他身后的那些筑基期劫修更是不堪，紛紛發出慘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砸中胸口，七竅流血，踉蹌后退，如同割麥子般倒下一片！

圍攻林小凡三人的壓力驟然一松。

混亂中，尹小詩也被自己搞出來的“大動靜”震得手臂發麻，體內靈力一陣紊亂，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但她強忍著，借著這混亂強光的掩護，厲聲喝道：“小凡！走！”

她看也不看效果，一手抓住離她最近、正拼死護在她左前方的一個受傷弟子，另一只手凝聚起全身殘存的靈力，不管不顧地向著前方人堆最薄弱處狠狠推去。

轟！

一股龐大卻極其粗糙混亂的靈力沖擊波，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

沒有精妙的法術形態，就是純粹的力量傾瀉！如同一個巨人揮舞著粗糙的石柱猛砸！

“噗啊！”擋在沖擊正面的兩名筑基劫修首當其沖，護體靈光如同紙糊般破碎，鮮血狂噴，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撞飛出去！

旁邊幾個也被這股蠻橫的沖擊波掃到，頓時人仰馬翻。

包圍圈瞬間被撕開一個豁口！

“師傅！”林小凡反應極快，一把拽起另一個受傷的師兄弟，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個豁口沖去！

他雙眼赤紅，完全不顧自己后背空門大開，只是拼命地揮舞著手中的“燒火棍”，試圖為師傅掃清障礙。

“想跑？！攔住她！”那金丹修士終于從符箓的混亂威壓和強光刺激中緩過神來，又驚又怒，看到尹小詩竟想趁亂脫身，頓時暴跳如雷。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識海的刺痛，鬼頭刀再次揚起，一道更加狠戾的暗紅刀罡撕裂混亂的光影，直劈尹小詩后心！速度快如閃電！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尹小詩剛剛釋放完那蠻橫的靈力沖擊，體內靈力正處于短暫的真空期，舊力已去，新力未生！

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閃避動作！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刀罡所攜帶的、撕裂皮肉的灼熱鋒銳。

“師傅小心！”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從斜刺里撞了過來，狠狠撞在尹小詩身上！

是林小凡！

他用盡全力將尹小詩撞得向側面踉蹌撲倒，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刀罡的鋒芒！

但他自己，卻完全暴露在了那殘余的刀氣之下。

嗤啦！

暗紅的刀氣邊緣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擦過林小凡的后背。

少年身上那件普通布料制成的短打瞬間撕裂，一道深可見骨的焦黑刀痕斜斜地出現在他背上，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染紅了整個后背！

“呃啊——！”

林小凡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身體被巨大的沖擊力帶得向前撲倒，重重摔在滿是碎石的地面上，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小凡！”尹小詩目眥欲裂，看著林小凡背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巨大的憤怒和自責瞬間沖垮了理智！

她掙扎著爬起，根本顧不上體內翻騰的氣血，眼中只剩下那個持刀的金丹修士！

“我跟你拼了！”她嘶吼著，狀若瘋狂，再次掏向儲物袋！

管他什么符箓！管他什么后果！她要撕了這個人！

“找死！”金丹修士眼中殺機爆閃，鬼頭刀再次揚起，這一次，刀鋒鎖定了尹小詩的脖頸！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絕望時刻！

沒有征兆，沒有聲音。

一道劍光。

一道純粹到極致的、仿佛由亙古寒冰與寂滅星光凝聚而成的劍光，驟然劃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上蒼投下的審判之矛，自九天之外無聲無息地降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那猙獰撲向尹小詩的金丹修士，身體保持著揮刀前撲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臉上的暴怒和殺意甚至還沒來得及轉化為驚愕。

一道極細、極淡的霜白色細線，從他眉心筆直地向下延伸，穿過鼻梁、嘴唇、脖頸、胸膛……

下一刻。

噗嗤！

輕微的、如同撕裂敗革的聲音響起。

那魁梧的身軀，連同他手中那柄飲血無數的鬼頭刀，沿著那道霜白的細線，整整齊齊地裂開！

沒有噴灑的鮮血，沒有凄厲的慘叫。

裂開的兩半軀體和斷刀，切口平滑如鏡，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散發著死寂寒氣的冰霜，無聲無息地向兩邊倒去，砸落在冰冷的土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血腥的戰場！

所有還活著的蒙面劫修，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他們臉上的兇悍瞬間被無邊的恐懼取代，眼珠凸出，死死盯著地上那兩片覆蓋著詭異冰霜的殘尸，又猛地抬頭看向那劍光襲來的方向——

深邃的、依舊被黑暗籠罩的虛空。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尚未散盡的冰冷劍氣，如同無形的寒風掃過，凍得人靈魂都在顫抖。

“鬼……鬼啊！”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恐到極點的、破了音的尖叫。

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跑啊！”

“逃命！”

剩下的劫修徹底崩潰了，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什么任務、什么雇主，如同炸了窩的蒼蠅，丟下兵器，發出驚恐絕望的嚎叫，連滾帶爬地向著四面八方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眨眼間便消失在黎明前的荒野亂石之中。

荊棘林旁，只剩下遍地狼藉，幾具劫修的尸體，濃郁的血腥味，以及……驚魂未定、死里逃生的四人。

尹小詩還保持著半跪在地、準備掏符箓的姿勢，手僵在儲物袋邊，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兩片覆蓋冰霜的殘尸，又茫然地抬頭望向空無一物的天際。

那驚天一劍帶來的極致寒意仿佛還縈繞在皮膚上，凍結了她的思維。

林小凡掙扎著撐起上半身，背上的劇痛讓他冷汗涔涔，但他也顧不上了，同樣驚駭地望著天空，又看向尹小詩，聲音嘶啞：“師……師傅……剛才是……”

另外兩名受傷的弟子互相攙扶著，臉上毫無人色，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荒野的風，嗚咽著吹過，卷起血腥和塵土。

東方天際，那抹灰白終于艱難地驅散了部分黑暗，微弱的天光吝嗇地灑落下來，照亮了這片修羅場，也照亮了尹小詩眼中尚未散去的驚悸和一片茫然的空洞。

那道劍光……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