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霧裹著初雪漫過總督府穹頂時,顧清和正在修復一只永樂青花抱月瓶。松節(jié)油混著大漆的辛辣氣息里,他忽然用鑷子夾住片異常規(guī)整的瓷片——這不該出現(xiàn)在蘇麻離青釉面下的胎骨里。對著煤油燈細看,瓷片背面竟用蠅頭小楷寫著:羅馬柱電網(wǎng)每日七時換頻。
德昌號門前的法桐枝椏突然輕顫。顧清和將瓷片藏進鈞窯渣斗,轉(zhuǎn)身時已換上殷勤笑意。藤田康介的軍靴踏碎門廊薄冰,刀鞘上凝結(jié)的冰晶折射出虹彩,像極了窯變時偶然得之的霽藍釉。
“顧桑對德國人的電網(wǎng)感興趣?“藤田撫摸著展柜里的康熙豇豆紅柳葉瓶,指尖在釉面暈染處流連。顧清和注意到他左手尾戒換了款式,新鑲嵌的紫水晶里似乎有金屬反光。
“不過是些西洋奇技。“他佯裝擦拭青花瓷,抹布在瓶腹纏枝蓮紋上畫出等高線走向。藤田突然抽出軍刀,刀尖挑開賬本,露出夾層的膠濟鐵路時刻表——那是三天前老周故意留下的誘餌。
女學生的木屐聲在門外響起七次。顧清和摸向鎮(zhèn)紙的手突然轉(zhuǎn)向茶壺,沸水澆在凍青石茶海上騰起白霧。霧氣朦朧間,他看見藤田軍裝第二顆銅扣的反光里,映著領(lǐng)事館羅馬柱的電網(wǎng)布局。
入夜,顧清和蹲在信號山廢棄觀象臺。黃銅六分儀的刻度盤被他調(diào)成特定角度,德國領(lǐng)事館的電網(wǎng)在透鏡里分解成斷續(xù)的光斑。當探照燈第七次掃過羅馬柱時,他摸出懷表記錄光斑間隔——長短節(jié)奏恰是摩爾斯電碼的母本。
寅時的梆子卡在第三響。顧清和閃進江蘇路教堂告解室,指尖撫過木紋里的刻痕。神父遞來的《圣經(jīng)》夾著領(lǐng)事館施工圖,他借著燭光發(fā)現(xiàn)通風管道被刻意標注了紅圈——那里新裝了德國造的陶瓷過濾器。
拍賣會贗品釉里紅的秘密在黎明時分揭曉。顧清和將偷藏的瓷片浸入藥酒,釉面逐漸顯現(xiàn)深淺不一的色斑。他用宣紙拓下紋路,對著晨光旋轉(zhuǎn)四十五度,斑痕竟組合成藤田的側(cè)臉輪廓——這竟是件能記錄接觸者體溫的陶瓷留影。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的爆竹聲蓋過了貨輪汽笛。顧清和扮成風水先生出現(xiàn)在大港碼頭,羅盤指針在某個集裝箱前瘋狂擺動。他蹲下系鞋帶時,將磁石貼在箱角,轉(zhuǎn)頭看見苦力脖頸的刺青——是上個月消失在四方機車廠的鉗工。
回到德昌號地窖,顧清和掀開明代官皮箱的夾層。黃銅合頁的磨損痕跡突然讓他瞳孔收縮,榫卯接縫的排列竟與日本運輸艦艙位圖完全吻合。他用銀針挑開鰾膠封存的暗格,碎瓷片上燒制著膠州灣潮汐時刻表。
子時,顧清和出現(xiàn)在太平路鐘表鋪。櫥窗里的瑞士八音盒突然奏響《櫻花謠》,他倒退三步,數(shù)到第七個音符時閃進后巷。戴貂皮帽的女人擦肩而過,她耳墜擺動的頻率正是領(lǐng)事館電網(wǎng)今日的密碼。
“貨在第三泊位。“女人將暖手爐塞給他,爐底刻著三爪浪花紋。顧清和掀開爐蓋,炭灰里埋著把黃銅鑰匙。回程時他繞行廣西路,發(fā)現(xiàn)藤田的轎車停在德國洋行門口,車轍印在雪地上拖出詭異的“之“字。
暴風雪夜,顧清和攀上領(lǐng)事館排水管。電網(wǎng)在眼前織成死亡經(jīng)緯,他摸出懷表對照光斑頻率。當探照燈掃過羅馬柱第七次時,電網(wǎng)突然斷電十三秒——足夠他用磁石在墻磚上吸出通風口的位置。
通風管道里殘留著新釉料的氣息。顧清和的指尖觸到某種粘稠液體,湊近嗅到氧化鈷的腥甜。前方突然傳來日語對話的回聲,他屏息倒掛,看見藤田正用京都腔吩咐:“把傳感瓷片裝進青花觚里。“
保險庫門開合的剎那,顧清和瞥見陳列架上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釉面在安全燈下泛著冷光,罐腹騎兵的刀尖指向通風口位置。他摸出備用的鈞窯殘片,在管道內(nèi)壁刻下三短三長的劃痕。
撤離時,顧清和的袖扣勾住鐵絲網(wǎng)。他果斷扯斷袖口,呢料撕裂聲驚動了巡邏犬。在犬吠逼近的瞬間,他翻進花匠工具間,將身形縮進裝滿腐殖土的陶缸。藤田的軍靴聲在門外徘徊時,他摸到缸底凸起的龍紋——竟是失蹤已久的龍山文化黑陶。
次晨,顧清和在修復明代官皮箱時,故意打翻魚膠罐。黏稠液體滲入榫卯縫隙,顯露出用朱砂標注的運輸艦鍋爐位置。他將圖紙拓在生宣上,借著為法國領(lǐng)事夫人送茶具的機會,把情報藏在琺瑯彩蓋碗的鎏金云紋里。
午后的德昌號迎來不速之客。女學生捧著件破碎的唐三彩馬來鑒寶,釉色剝落處露出嶄新的銼痕。顧清和用茶針挑開馬腹填料,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微型膠卷。正要細看時,藤田的陰影突然籠罩柜臺:“顧桑對東洋文物也有研究?“
“不過是長安西市的老玩意。“顧清和將膠卷滑入袖中,舉起馬鞍上殘缺的障泥,“您看這絞胎工藝,分明是鞏縣窯的手法。“藤田的軍刀突然刺穿展柜玻璃,刀尖挑起塊瓷片:“那這個呢?“
瓷片上的鈷藍突然開始褪色,顧清和嗅到化學試劑的酸味。他佯裝打噴嚏,將解藥粉末混在鼻煙里吸入。藤田的眼皮開始發(fā)沉時,后院突然傳來窯爐爆裂的巨響——這是阿四按約制造的撤離信號。
暮色蒼茫,顧清和蹲在團島廢舊船塢。他將膠卷顯影在漁船帆布上,日軍在膠濟線新增的裝甲列車時刻表逐漸浮現(xiàn)。海浪拍打礁石的節(jié)奏里,他摸出懷表對照潮汐,把情報刻在鯊魚皮鞘內(nèi)側(cè),塞進即將出港的漁船龍骨縫隙。
回城路上,顧清和數(shù)著第七根電線桿的積雪。當戴貉子帽的報販開始第三聲吆喝時,他拐進圣心醫(yī)院后巷。停尸房的鐵柜第三格,冰冷的抽屜里躺著把青銅鑰匙。指尖觸到鑰匙齒痕的剎那,他忽然想起德國領(lǐng)事館保險庫的鎖孔形狀。
子夜,顧清和再次潛入領(lǐng)事館。青銅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他聽見機械齒輪發(fā)出異常響動。保險柜門彈開的剎那,真正的元代釉里紅玉壺春瓶泛出凝血般的紅光。瓶腹纏枝蓮紋里,他找到了用金粉勾勒的膠東兵工廠坐標。
撤退時,顧清和發(fā)現(xiàn)藤田的茶盞留在保險庫門口。京都清水燒的枇杷色釉面下,隱約可見用針尖刻的海軍布防圖。他將茶盞碎片藏進內(nèi)袋,卻不知自己的體溫已在釉面留下永久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