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海

1貧窮的生活

秀秀放暑假的那天，是一個大汗淋漓的悶熱天，蟬噪聒耳，溽暑蒸人。

大姐走進了秀秀的房間，輕手輕腳的，好像老鼠進了房間一樣地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周圍的一切。

秀秀還在酣睡，斜眼看去，秀秀連頭都沒有露出被窩外，床上就像一座凸出的小山丘，小山丘下是秀秀健康秀美的身軀。

大姐心想，這孩子，跟她說過多少遍了，睡覺不要蒙著頭，可就是不聽。

她搖搖頭，走向窗簾。

她想，窗簾該洗了，洗完暴曬半天，就干透干透了。還有床單，羊毛毯都該洗洗了，洗干凈了，才能讓孩子睡得舒服。

窗外是夏天熾烈的陽光，窗簾很厚，但也遮不住透過窗簾躥進房間里的光線。

大姐心想，原先以為秀秀只有六個平方的亭子間里面，只要用上厚厚的窗簾，房間里就會沒有打攪人睡覺的光亮，盡可以讓秀秀好好地睡。

但想不到，夏天的炎陽早晨就那么厲害，火辣辣地直射著大地，也直射著自家的窗戶，曲里拐彎地在厚厚的窗簾上穿透過來，然后再是光線四躥罩住了秀秀的整個房間，使房間里朦朦朧朧地亮了起來。

秀秀的亭子間里有個小窗戶，是整條弄堂里有亭子間的住戶家里為數不多的，小小的窗戶。

冬天有陽光，夏天有風吹，她曾經很為亭子間里有個小窗戶感到自豪。

她只要來到亭子間里，她就要拉上窗簾或拉開窗簾。

現在，她想朝窗外看看，但她不敢拉開窗簾，她知道一旦拉開窗簾，窗外的陽光就會如濺玉飛霧的瀑布，就是一面水晶簾子，瞬間帶著萬朵金光，猝不及防地亮在人的眼睛前。

她悄悄地略彎下身子，用手慢慢地掀起窗簾的一角，張眼朝外望去。

她看到前方不遠處是一幢新近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筑，背景一樣的霞光托著一個金紅巨大的火球，正從那幢高樓的屋頂上噴吐出來，向著淡藍的天空射出萬道金光。

她的眼睛不敢和那道金光接觸，她掀起窗簾一角的時候，馬上就感到有一束光束，剎那間用無數條明晃晃金黃的光焰兜頭兜腦地撲了上來，使她的眼睛都來不及閉上。

陽光太厲害了，她閉上眼睛還能感覺到眼前有著無數燒紅的紫紅色，那一團光在眼里閃爍。

大姐想，陽光一定被我粗莽的行動給透了進來了，一定影響秀秀了，她縮回頭，歉意地放下了窗簾。

秀秀的學校是昨天放的暑假。

她去了學校門口，擠在一大堆家長里面，眼巴巴地望著校門口，準備接秀秀回家。

雖說秀秀已初二了，完全可以自己回來，但大姐就是放心不下秀秀一個人回來。

她千方百計地抽出身子去接秀秀。

她怕秀秀一個人在路上孤獨，更怕秀秀在路上會碰到壞人。

周圍有家長在談話，問開的什么車，問價錢性能什么的，她旁邊聽了，張眼看了學校兩旁的馬路上停滿了四個輪子的車子。

她想，都是車子，有必要還談車子嗎？

學校門打開了，有學生陸陸續續地出來了，出來的學生馬上就有熱情洋溢的笑臉和滿心歡喜的眼睛在迎接他們。

學生們有意繃緊了面皮，不讓臉上有絲毫笑意。

大姐對我說，她雖然看不到孩子們臉上的笑意，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那些孩子面對來接他們的父母，看到他們父母臉上那種慈祥慈愛的笑容和身后的車子，他們的腳步就輕盈起來。

大姐說，孩子腳步的輕盈，反應了他們的心情是輕松的。她很羨慕那些孩子的父母，他們有能力和實力讓孩子享受到了舒服和愜意。

大姐眼看著校門口往外涌出來的學生，耳朵里卻傳來人家關車門“砰砰”的聲音。

大姐止不住地渾身顫栗了一下，她不想讓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栗，哪怕是極其輕微的顫栗，但她做不到，她還是禁止不住她的身體隨著耳朵聽到眼睛看到一切之后的那種疼痛。

她收回眼睛，她不想看到什么，但她被夕陽照射的身影卻不管不顧地張眼看見了一切。

不管她怎樣努力，怎樣遏止自己，她都看見了別人的富裕和她自己的貧困。

大姐住在一條有著仿石庫門的老式弄堂里。

這里的石庫門不屬于文物的石庫門群，而是簡陋地模仿著石庫門粗陋棚屋的一條弄堂。

大姐無數次地對我說，你是我弟弟，姐姐有什么想法從不會對你隱瞞。小時候她在這條弄堂里瘋跑，無憂無慮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她看到父母早晨起來生煤爐，倒馬桶，她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好。家家門前生起火的煤爐，冒著黑煙白煙灰色的煙霧彌漫在整條弄堂里，讓弄堂里充滿了溫馨祥和的生活景色。

她喜愛周圍鄰居打招呼用的吳儂軟語。“阿嫂，飯吃過了嗎？”“程家姆媽，買小菜去了？”

她聆聽著這些，感到溫暖，感到愜意，感到舒服。

她的父母拎著馬桶出來，穿著皺皺巴巴的短衫短褲，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和同樣年齡的女孩子們在弄堂里跳橡皮筋，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滿臉滿身的汗水。

盡管她受到了父母有過輕微巴掌的責罵，但還是笑嘻嘻的。

后來我當兵走了，家里少了一人，她也沒覺得有什么。

我復員回來去了軍工單位，結了婚，單位里分了房子，再也不回來了，她也沒覺得有什么。

但到了她做父母的時候，她才覺得世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從父母手里接過了馬桶，她向弄口的倒糞站走去，再也看不到跳橡皮筋，玩老鷹捉小雞游戲的小女孩了。

后來有了秀秀，她拎著馬桶出來，秀秀扶著門框看著她倒馬桶的背影，她竟然無助地一身燥熱，一種窘得汗顏無地，窘得手足無措，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瞬間彌漫了全身。

她想起秀秀的同學來家里玩，秀秀的同學要上廁所，秀秀要同學拉開床邊的簾子上馬桶，那位同學死活不肯上，小臉憋得通紅，后來沒辦法，秀秀只好帶上同學外出上了公共廁所。

秀秀回來后一聲不吭，竟然躲在自己房里暗暗流眼淚。

幾天后秀秀情緒好了，在大姐的再三追問下，秀秀才說了同學家里怎樣怎樣好，家里不但有抽水馬桶，而且是智能馬桶，房間里打蠟地板，床鋪前還有一塊羊毛地毯。

她去了不少同學的家里，好像同學家幾乎還沒有用馬桶的。

想起秀秀的話，她常常面紅耳赤，哭不出笑不出的。

這個時候，她這才知道，時代在飛速發展，她的生活早已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了。

她怎么會跟不上時代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丈夫過世的那一天，她一個晚上沒有哭泣，只是坐在床上，用被子圍著自己，她硬要秀秀今晚陪她睡。

她看著睡在自己身邊的秀秀，除了臉上呆呆板板的，好像并沒有其他想法。

早晨的陽光照例不遲到地來到她的窗前，她拉開窗簾，朝著放在小方桌上的鏡子看了自己一眼，這才知道她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她的臉頰痛苦地扭曲著，眼睛里閃爍著鬼火一樣的藍光。

她看到自己滿積在眼眶里的淚珠往下掉，她覺得自己的身子發硬，冰冰涼的，此時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