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華寺的晨鐘撞碎江霧時,顧明淵的白大褂下擺正掃過仁濟醫院停尸間的青瓷磚。他盯著冷藏柜上凝結的冰霜,手術刀尖在編號“0427“的銘牌上劃出火星。昨夜碼頭注射器的幽藍反光仍在眼前晃動,就像導師解剖臺上那些浸泡在鈷玻璃瓶中的神經標本。
“顧醫生,神父的尸體...“護士遞上登記簿的手在發抖,“胸口的十字架...融化了。“
橡膠簾幕掀開的剎那,腐臭味混著檀香氣撲面而來。顧明淵的懷表鏈突然纏住門框,表盤上的解剖圖瞳孔變成血紅色。七具尸體平躺在輪床上,白布下的輪廓卻呈現跪拜姿勢,最年長的神父心口處,白銀十字架如同蠟燭般癱軟變形。
“攝氏十二度的恒溫環境,白銀熔點需要九百六十度。“顧明淵的鑷子挑起十字架殘片,發現內部中空結構里殘留著黑色粉末。他湊近嗅聞時,后頸突然感受到謝九章旱煙的氣息。
“硝石、硫磺、觀音土。“謝九章的煙桿挑開神父眼皮,虹膜上布滿蛛網狀血痕,“嘉靖年間白蓮教焚香拜燈的法子,摻了湘西趕尸人的尸油。“他突然用煙鍋叩擊地面,瓷磚縫隙震出幾粒朱砂。
顧明淵推開窗透氣,卻發現鐵柵欄外梧桐枝椏上掛滿倒懸的紙人。每個紙人背后都用血寫著生辰八字,隨風擺動時竟發出類似誦經的嗡鳴。他扯下最近的那個,發現紙質是日軍軍營專用的防潮信箋。
“子時三刻,尸起東南。“謝九章突然扯開所有白布。尸體裸露的皮膚上布滿紫癜,排列成二十八星宿圖案。最年輕修女的腹部被剖開,用腸子拼出“鬼金羊“星官,斷裂的十二指腸處塞著半截黃銅十字架。
顧明淵的鑷子突然掉落。他在神父食道里發現的青黑色粘液,與東京帝大實驗室培育的變異鏈球菌培養液完全一致。更詭異的是尸體背部尸斑——本該因重力沉積的暗紫斑塊,竟沿著督脈穴位分布成北斗七星。
“勞駕。“謝九章將煙桿橫在尸體上方,煙嘴彈出羅盤鏡,“顧少爺可認得這個?“鏡面倒映出天花板霉斑,竟組建成徐家匯教堂的平面圖,某處標記著帶菊紋的骷髏頭。
解剖刀劃開尸僵的瞬間,顧明淵聽見微弱的齒輪轉動聲。神父胸腔內,心臟被替換成黃銅鐘表機芯,擺輪上刻著三菱重工標志。當他用探針撥動擒縱叉時,停尸間所有冷藏柜突然同時彈開。
十二具尸體直挺挺坐起,眼眶里爬出熒光綠的蛞蝓。謝九章甩出銅錢打滅電燈,在黑暗中扯開通風管道柵格:“走巽位!“顧明淵被他推進管道時,瞥見尸體指尖生長出的菌絲正組成日文“復活“字樣。
通風管里彌漫著鼠尾草燃燒的氣味。顧明淵的懷表貼著臉頰震動,逆向轉動的指針在表盤投射出模糊的航海圖。他突然抓住謝九章的煙桿:“往左,三十七步后有暗門。“
“顧少爺倒是通曉奇門遁甲了?“謝九章的聲音帶著戲謔,煙桿卻誠實地敲向左壁。生銹的鉚釘應聲脫落,露出刻著紅十字的青銅門——這正是父親失蹤前負責的慈善醫院舊址。
暗室中央的玻璃棺讓兩人同時屏息。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女尸穿著昭和五年款式的和服,發髻間別著鎏金菊紋簪。顧明淵的鑷子挑起她右手小指,缺失的指甲與滅門案現場的菌絲樣本完全匹配。
“昭和七年,橫濱港失蹤的藝伎千代子。“謝九章用煙桿劃開和服腰帶,露出腰腹處縫合痕跡,“關東軍第六防疫給水部的杰作,他們管這叫'櫻吹雪計劃'。“他忽然掀開棺底夾層,上百張人皮唐卡瀑布般傾瀉,每張都紋著不同的星宿圖。
顧明淵的鏡片蒙上白霧。他在某張唐卡角落發現父親筆跡的批注:“紫微垣移位,地脈當有異“,日期正是三年前失蹤當日。更驚人的是背面的化學公式——正是滅門案懷表中隱形墨水記載的氰化物合成法。
通風管突然傳來指甲抓撓聲。謝九章將煙桿拆解成六爻卦盤,坎卦方位的水銀珠瘋狂震顫。他抓起人皮唐卡裹住玻璃棺,福爾馬林溶液竟開始沸騰:“有人觸動了尸陣樞紐!“
顧明淵踢翻實驗臺,破碎的燒瓶里竄出靛藍色火焰。他在火光中看見墻面的英式砌磚法——父親曾說過這是租界地下黨的接頭標記。第三塊磚的砂漿里,半枚帶齒痕的銀元正反射著幽光。
“這邊!“顧明淵按下銀元,暗門轟然開啟。謝九章卻駐足凝視門楣上的符咒,突然用煙灰在掌心畫出反咒:“這是欽天監的鎮龍符,光緒年間用來封禁...“他的話被破空而來的手里劍打斷,暗器上系著的符紙正是滅門案門縫里出現的日文片假名。
下水道的惡臭里夾雜著檀香。顧明淵跟著懷表投射的潮汐圖疾奔,身后的水花聲卻越來越近。轉過第三個彎道時,他撞進某個潮濕的洞窟,巖壁上用凝血繪制的紫微垣星圖正與尸體上的星宿遙相呼應。
“二十八年前,英國人在此槍殺三百義和團民。“謝九章的煙桿點燃洞窟油燈,火光驚飛無數吸血蝙蝠,“有個云游道士用死者血繪星圖鎮魂,說是要等紫微星現...“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油燈映出巖壁新刻的日文注釋,墨跡未干處停著只藍翅蜉蝣。
顧明淵的解剖刀刮下巖壁青苔,露出底下重疊的六芒星刻痕。當他將懷表貼近刻痕時,齒輪突然逆向瘋轉,表盤迸發的紅光在星圖上勾勒出吳淞口炮臺坐標。某處“亢金龍“星宿位置,新鮮的血跡正緩緩滲出。
“謝先生!“顧明淵的驚呼在洞窟回蕩。謝九章正用煙桿從血泊中挑起個雙耳陶罐,罐身浮雕刻著浪人持刀劈斬巨龍的畫面。罐內浸泡的胎兒標本后頸處,北斗七星刺青正在福爾馬林溶液中舒張收縮。
遠處傳來塌方聲。謝九章將陶罐塞給顧明淵,突然朝反方向奔去:“帶著這個去霞飛路32號!“他的煙桿在黑暗中劃出流星般的軌跡,與武士刀碰撞的火花照亮洞壁——那里赫然呈現父親與日本軍官握手的壁畫,落款日期是昭和六年春。
顧明淵在岔路口跌倒,陶罐碎裂后滾出枚帶牙印的銀匙。他認出這是童年時家中丟失的傳家寶,匙柄暗格彈出半張照片:滿身是血的父親抱著嬰兒站在船塢,背景里未完工的軍艦桅桿上飄著旭日旗。
下水道出口的月光冷得刺骨。顧明淵爬出陰溝時,霞飛路咖啡館的留聲機正播放《何日君再來》。他抹去臉上的污水,櫥窗倒影里有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正沖他微笑——那人左手的義肢食指,與碼頭孫瘸子的機械腿有著相同的齒輪結構。
“顧同學對古星象也有研究?“男人的懷表鏈纏著紫檀念珠,打開的表蓋內側嵌著導師一家合影,“令尊當年常與我在此探討...人體工程學。“他彈落煙灰,雪茄切口處露出菌絲狀煙草。
顧明淵的柳葉刀抵住男人咽喉:“山本教授,您的實驗室應該還在等這批雙頭嬰標本。“他的余光瞥見咖啡館后巷,穿修女服的女子正將注射器扎進流浪漢脖頸,針筒里的幽藍液體與碼頭所見如出一轍。
玻璃櫥窗突然爆裂。山本教授的義肢彈出鋼絲纏住顧明淵手腕,卻被飛來的銅錢擊斷。謝九章從二樓躍下,長衫下擺掃翻咖啡桌,奶油蛋糕上的櫻桃滾進下水道口。
“謝瞎子果然沒死。“山本轉動義肢關節,齒輪間滲出黑色黏液,“當年在長白山就該把你和你那欽天監的破羅盤...“
謝九章的煙桿突然噴出磷火,逼退撲來的修女:“顧少爺快走!龍華寺塔頂...“他的話被爆炸聲吞沒,咖啡館地板塌陷處露出軍綠色鐵皮箱,箱體上的輻射標志正泛著熒光。
顧明淵在混亂中抓住半張燃燒的圖紙,殘存的航線圖顯示貨輪將從吳淞口駛向旅順港。當他沖出火場時,懷表指南針瘋狂旋轉,最終定格在正北方——那里,龍華塔的飛檐正刺破血色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