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河在絳紫色的黎明里數(shù)葉清歡的睫毛。那些沾著冰霜的睫羽每顫動一次，他頸側(cè)新生的凰羽就會脫落一片——落在她心口結(jié)晶層上的金翎正逐漸被紫黑色脈絡(luò)侵蝕，像赤色琥珀里困著暴戾的龍虺。

地淵深處的風(fēng)聲裹挾著嬰泣。

昨夜從碑底裂隙逃脫時，那些青銅豎棺滲出的黏液在他們周身結(jié)成了蟬蛹狀的繭殼。

此刻透過半透明的繭壁，能望見外界飄落的灰燼正聚成無數(shù)張人臉，皆是七竅淌著青金色火焰的慘狀。

“這是赤煌吞食過的殘魂。“葉清歡的喉嚨發(fā)出碎冰互撞的聲響。她指尖撫過繭殼內(nèi)壁，冰裂紋順著血脈爬上脖頸，“當(dāng)年神葬崗出土的青銅人俑...燒起來也是這個味道。“

陸星河突然攥住她試圖破繭的手指。

兩人相觸的瞬間，繭內(nèi)浮現(xiàn)出細(xì)密的青銅枝椏，枝頭懸掛的玉鈴鐺刻著《陸昭手札》殘頁上的古怪符號。

葉清歡的斷劍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悲鳴，劍柄處開裂的冰魄石里滲出膠狀的猩紅——那是她拜師那日，跪碎在鎮(zhèn)魔塔前的膝蓋滲進(jìn)磚縫的血。

“你早知道這些殘魂的模樣。“陸星河用燃燒的指尖挑起她一縷白發(fā)，“在九嶷山閉關(guān)是假，替青溟超度這些魂魄才是真吧？“

繭殼外忽然響起金石碎裂之音。

三百具青銅豎棺同時炸開的音浪震得人鼓膜滲血，飛濺的銅片在繭壁劃出星象圖般的軌跡。

葉清歡突然翻身壓住陸星河，用結(jié)晶化的后背擋住穿透繭殼的致命銅刃，碎裂的冰晶迸濺在他臉頰，燙出十二個細(xì)小的凰羽烙印。

“東南巽位...“她喘息著在陸星河掌心畫出血符，“是當(dāng)年霜姨抱著你逃生的密道。“

被熔穿的繭殼外，地淵全景猶如巨獸腐壞的腹腔。

漂浮的青銅碎塊聚成九重宮闕的虛影，正是十二年前焚毀的陸氏老宅，陸星河望著廊柱間飄蕩的焦黑紗綢，忽然記起生辰那日娘親鬢角的金步搖——步搖尾端墜著的赤玉髓，此刻正嵌在某具懸尸空洞的眼眶里。

懸尸突然睜開剩余的那只眼。

葉清歡的斷劍比尸變的利爪更快，裹著冰霜的劍鋒削去尸首半個頭顱時，顱腔里滾出的不是腦髓，而是沾著栗子糕碎屑的銀鐲殘片，陸星河凌空抓取殘片的剎那，鐲身凹陷的紋路與他腕間血脈完美重合，地淵深處傳來鐵索拖曳的轟鳴。

“果然是你們。“

圣女赤足踩在流動的銅液上，新?lián)Q的左眼鑲著江無厭的青銅瞳。她身后懸浮的囚龍令已褪去饕餮紋，顯露出令牌本體——半截刻滿殉葬者姓名的赤煌尾骨。“萬劫城主讓我捎句話...“她指尖纏繞的鎖凰鏈突然襲向葉清歡心口，“孟婆湯該熄火了。“

陸星河的凰翼裹住兩人。

赤金翎羽與鎖凰鏈相撞迸發(fā)的光污染中，他看見十五歲的葉清歡獨(dú)坐焚天閣廢墟。

她腕間的舍利子串浸在血泊里，正將長老們焦黑的魂魄煉成新的鏈環(huán)——原來這些年來困住他們的鎖鏈，竟是用仇敵魂靈鑄就的牢籠。

圣女的笑聲帶著金屬刮擦的刺響。

她祭起的囚龍令幻化出九頭巨蟒，蟒身鱗片由無數(shù)掙扎的江氏先祖臉龐拼湊而成。

葉清歡突然將斷劍刺入自己靈臺，劍刃引出的冰藍(lán)色命魂火在虛空繪出鎮(zhèn)魔塔圖騰，當(dāng)塔影與巨蟒相撞時，蟒頸處竟浮現(xiàn)出江無厭被鐵鏈貫穿琵琶骨的幻象。

“殺...了我...“幻象中的江無厭每說一字，口中便涌出裹著冰碴的黑血。陸星河認(rèn)出那血的異香——與霜姨咽氣前塞進(jìn)他襁褓的飴糖氣息相同。

赤煌尾骨突然爆出萬丈血芒。

圣女右臂的凰鳥紋活了，展翅的焰羽燒穿地淵穹頂。傾瀉的天光里，陸星河看見千里外青溟山門正在坍塌，鎮(zhèn)魔塔尖墜落的玄冰中封著葉清歡生母的尸身——那具尸體心口插著的，赫然是另一半龍雀斷刃。

“現(xiàn)在！”葉清歡咳出帶著冰花的血沫。

陸星河會意地折斷兩根凰羽，燃燒的翎箭裹著兩人交融的血脈，射向圣女手中的赤煌尾骨。箭矢貫穿圣女的瞬間，她臉上的皮膚像蠟油般融化，露出內(nèi)層江家老仆布滿尸斑的真容。

囚龍令的悲鳴震碎地淵。

陸星河抱住力竭墜落的葉清歡，借著爆炸的氣流沖進(jìn)陸宅幻象的回廊。燃燒的廂房內(nèi)，五歲的自己正趴在井邊，井底倒影卻是葉清歡被釘在鎮(zhèn)魔塔頂?shù)膱鼍啊?

“要改寫燭蛾的輪回...“陸星河將銀鐲殘片按進(jìn)井水倒影，“需要燒盡所有輪回的錨點(diǎn)。“

葉清歡突然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在井沿的焦痕上。那些本已湮滅的符咒在赤煌火中復(fù)燃，勾勒出青銅縱目面具的圖騰——正是陸星河在幻境中見過的祭司儺面。

井水沸騰如巖漿。

陸星河縱身躍下的剎那，井底伸出無數(shù)霜姨的殘肢，那些曾經(jīng)輕拍他入睡的手掌此刻掐住他的咽喉。葉清歡的斷劍削斷鬼手時，劍鋒觸到的卻是一段被遺忘的溫暖：七歲冬夜偷來的桂花餡餅，是她生母被處決前最后一頓牢飯。

墜落仿佛永無盡頭。

當(dāng)雙腳觸及潮濕的青銅地面時，陸星河聽見頭頂傳來江無厭的嘶吼。

那些聲音裹挾著龍雀刀的殘響，在地脈深處共鳴成青溟劍訣的起手勢——這正是葉清歡拜師那日，跪在雪地里重復(fù)三千次的招式。

“原來如此...“葉清歡撫摸著青銅壁上的焦痕，“這里是赤煌第一次隕落的命竅。“

暗室中央懸浮著團(tuán)坍縮的星云。

星云內(nèi)核包裹的冰玉髓正在龜裂，玉紋與葉清歡心口的裂紋互為倒影。陸星河將殘缺的銀鐲擲向星云時，鐲身突然分解成十二道金線，纏繞著葉清歡的四肢將她拽向深淵。

本能先于意志做出反應(yīng)。

陸星河的凰翼撕裂虛空，燃燒的骨血凝成鎖鏈捆住葉清歡的腰身。

兩道身影在坍縮的引力中角力，無數(shù)過往的殘影從星云中迸濺：陸昭剜出雙生子的心臟，老鬼醫(yī)用鎮(zhèn)魂釘縫補(bǔ)魂魄，青溟長老們將赤煌火種劈成兩半...

星云深處傳來蒼老的嘆息。

“癡兒...“

坍縮的核心突然爆開，顯露出浮在熔巖上的青銅棺槨，棺蓋表面凹陷的人形輪廓，正與此刻被金線纏繞的葉清歡完全契合。

葉清歡的瞳孔開始結(jié)晶化。

她腕間的舍利子一顆接一顆爆裂，每顆都映出陸星河不同輪回中的死狀：“赤煌涅槃需要容器...“她在金線拖拽中露出解脫的笑，“這次該我了。“

陸星河突然捏碎藏在臼齒中的藥囊。

猩紅色粉末混著骨血燃燒，在身后凝成老鬼醫(yī)的虛影：“記住啊小子...“虛影揮動蛇頭杖擊中金線，“你們是彼此的...“

青銅棺槨轟然開啟。

萬頃熔巖沖天的剎那，陸星河看清棺內(nèi)景象——十二柄龍雀斷刃組成牢籠，禁錮著眉心鑲有雙生瞳的赤煌骸骨。而那些斷刃的裂口處，正緩緩滲出葉清歡的冰藍(lán)色命魂火。

地脈開始顛倒。

陸星河在最后的清醒時刻，將葉清歡推進(jìn)老鬼醫(yī)撕裂的虛空裂縫。

墜落向赤煌骸骨的瞬間，他吞下所有爆發(fā)的赤焰，對著被亂流卷走的葉清歡比出幼時約定的手勢：小拇指勾起，是偷糖糕時的暗號。

巖漿吞沒世界的前一秒，他聽見葉清歡隔著時空的哭喊。那些破碎的音節(jié)在烈火中重組，竟是當(dāng)年啞女霜姨未說完的手語：

「井底鎖著的第二個你...從來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