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家抬起小臂,放在臉前:那道因肌肉虬起而爆開的皮膚裂口、沒有半點將要闔起的痕跡;看著便感到疼痛。
他張開嘴,咬上那道傷口;口腔內里發出縫紉機轉動時的嗡嗡篤篤聲、也不知道究竟發生著什么,怪異聲響令人毛骨悚然。
胸中小人仍舊懷抱著雙臂、細小的臉上滿是漠然;對李查克的邀約不置可否。
李查克抹了把額頭,把背靠在墻壁上。他眼皮耷拉,盯著自己沾血的鞋尖:
“你...是個網絡推進分子,這點我沒猜錯吧?”
“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
“首先,我們都被上頭的人犧牲、當成微不足道的代價付出去了--我是被科長或者公司拿來當掃地用的抹布。”
“你呢?我沒想錯的話,你應該是網絡推進分子那邊安排過來的臥底?但也一樣是執行自殺式的任務,沒什么區別。”
“你看著也不像甘心做這種角色的人。如果你情愿做一個犧牲品,今天在這里跟我聊的就不是你...可能會是博士了。”
“難道--你還想再經歷幾遍這種事?就算回到網絡推進分子那邊,你也很難保證不會再淪為棄子。”
數學家終于放下手臂--小臂內側裹著層黃膠似的黏糊,完全蓋住了傷口:
“喔--干什么?難道你想說服我做你們的臥底?特殊包裹處理科的臥底?策反我過去給你們提供情報?”
“被科長整成這樣,還對公司這么忠心?看不出來啊:你這么喜歡幫亞歐郵政做狗?”
“鏈接復興運動不是公司,他們不在乎收益...”數學家停了停,胸中小人把兩掌拍在堅硬的羊膜上;“他們預見了另一種未來--人類可以擁有的未來。”
“而且他們描述的那種未來,和人類可能走上的道路...確實很有趣,你是不會懂的。”
李查克抬起指尖,朝著數學家與胸中小人各點了一次:
“所以--對你自己來說,看不到這樣有趣的未來也無所謂?應該不是這樣吧。”
這次數學家胸中的袖珍小人收回雙手,沒有給出回應。
...
李查克搖搖頭。他說得又急又快:
“另外,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跟你個人結盟;我又不是人力資源崗的,招募你這種活輪不到我。先聽我說完:”
“其次,我覺得我們兩個...三個,可能算是這個世界上,現存離兜兜距離最近的人了--某種意義上算吧;如果不算兜兜說的那個什么同桌的話。”
“這不是你可以隨便得到的資源,對吧?”
數學家把十指抬到面前,不斷張合。骨節發出奇怪的“噠噠”聲:
“...你不會想圍繞兜兜建立一個組織吧:搞教團、宗教崇拜什么的?這個我就敬謝不敏了。”
“我念了這么多年書,可不是為了從事什么祭司、什么大主教之類的職業。”
李查克皺緊眉頭,眉間擠出“川”字:
“你還是把你眼鏡摘了吧:你戴著博士那副爛眼鏡,看起來比實際上聰明。這你都想不通?”
“兜兜--”
“我們知道他能夠做到的事、知道怎么樣跟他接觸、甚至大約了解他的性格和喜好。”
“這是一種優勢;很大的先發優勢。有需要的話--甚至可以利用到他的暴力性。”
李查克撩起西裝,拍了拍槍套里的配槍、來應和自己所說的話。
數學家靜靜地盯著李查克、不再像之前那樣暴躁;甚至沒有理會李查克的貶損。
他稍稍側過頭,又重新轉回來;胸中小人張開嘴巴,似乎明白了什么:
“喔...原來...公寓里的突擊小隊是你引過來的。那支被兜兜收拾掉的四人小隊,本來是來抓你小子的吧?”
“怎么操作的?給科里面提供假的安全屋地址?假裝泄露自己的行蹤?算了,不重要;思路上差不多。”
“我就說:博士的藏身處不應該暴露才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確實能夠找到利用的方法;而且你已經有實踐過。”
李查克用力點頭,身上終于又涌現出少許活力:
“對:你開始明白了。”
“現在不也是一個成功案例?光靠我們兩個,不可能殺得進分部里面來吧:就算是分部的人員設備都沒落位,也一樣。”
“今晚之后,兜兜的存在就不會再是個秘密了。但就算公司們嘗試跟他進行接觸,也要付出很大的試錯成本...”
“一旦沒有處理好,像今晚這樣覆滅一個分部的事件、恐怕還會重復好幾次:然后又加大了溝通難度。”
“更別說公司高層的執行效率...你也知道他們有多慢。”
“所以我認為,這種知識壁壘至少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如果略微加上點干擾,還能維持更久。久到足夠我們想到進一步的開發方法。”
“我的建議是:我們完全可以構建私下的同盟。交換情報,共享資源...互助互利。”
“你可以帶著你的包裹--不管這包裹到底是什么東西--回去網絡推進分子那邊復命,等科長被兜兜解決掉,我也能想辦法回亞歐郵政--甚至更進一步。”
“網絡推進分子可能還會繼續和公司那邊有摩擦...如果我們分屬兩個對立的陣營、又能共通信息,不是更好趨利避害嗎?”
“為了職業發展,人身安全:或者你想追求的什么亂七八糟東西。在共同利益上,也沒有什么分歧或是對立的地方吧。”
“怎么說,你也不會吃虧。我、你還有博士,怎么說也是共存亡了一遭。這個世界上,眼下還有誰擁有這種共同經歷?”
...
數學家側耳聽著,面容呆滯依舊;好像被李查克的話語說服。但過去片刻,他胸中的小人終于搖起頭來,緩慢而堅定:
“很理性,很會計算...但是你到底想要什么?這種事都不知道的話:就算成為所謂的盟友,還是讓人難以信任。”
“而且你要記得,你現在只是亞歐郵政的一個叛逃外勤。就這樣還想兩頭下注?”
“這種你口中的[資源],你真的把握得住么?”
“你忘了你之前...”數學家抬起自己完好無缺的左手,晃了晃;“怎么把自己的手搞成這樣的了?”
...
李查克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向自己的手--那只被兜兜捏得稀碎、變得像顆小皮球的手。
他愣愣地看著那團扭曲的玩意兒,還是繼續開了口:
“兩頭下注...不,我是在我自己身上下注。”
“我--”
李查克猛地吸了一口長氣,但胸膛起伏卻愈發劇烈:
“我確定的是,我不想再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不得不送死--而且,我也希望能夠施展自己的才能...”
“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嗎?我的價值不止這么一點吧,不需要做一個犧牲品才能體現吧;我活下去才能體現我的價值吧?!”
李查克的音量變高,兩眼睜大、雙臂開始不自覺地揮舞:
“我真的不在乎到底會不會有全球性的,什么即時響應的網絡,每個人交流起來會不會輕松一點;也懶得想給公司擦屁股能搞到多少業績...”
“更不想管兜兜是不是要毀滅世界來給他解悶!”
“我又不是約翰,我很想活下去啊!”
“你看過吧?看過他的檔案吧?他因為老婆死了就想自殺、結果不小心一槍打死自己女兒,搞得死都不敢死,不知道怎么在陰間面對家里人、活也活不情愿!”
“結果呢?看見其他人笑就受不了,帶著個只有一點兒用的迷狂,當別人的工具--”
“當到最后,抽個煙就腦袋沒了!”
李查克猛地一下、從中間朝左右分開雙掌--他眼睛瞪大到極致,四肢胡亂揮舞、渾身透著癲狂:
“砰的一下!爆了!”
“他怎么死的你有沒有看到?法醫說好像有人在他腦袋里塞了手榴彈!我操,兜兜到底是什么東西啊...我...”
“...公司不在乎我,上司要清理我,碰到了一個怪物--怪物隨便就能拍死我,但是又因為好玩要留著我的命!”
“今天我發現了,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相信自己的才華:從董事會里隨便拉一個過來,能像我這樣活到現在嗎?!”
“我真的受夠這些破事,什么兜兜,什么迷狂,什么科長,什么亂七八糟的公司、網絡、包裹;我只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像一個螞蟻一樣,隨便就被人捏死掉。”
“真的,我...我不要再害怕,我不想再恐懼...我想往上爬,我要青云直上。肯定有什么東西,什么力量可以保護我:從這種...這種傻逼操蛋世界里保護我。”
“就算什么都沒有,至少還有我不會放棄我自己!”
他重新抬起手,胡亂揮舞的指頭開始對準數學家胸中的小人;唾沫飛濺、滿眼都是血絲,某種濕潤的東西在眼眶里轉動:
“你!你還說我--你不也是差不多?你的迷狂不就是第二條命;甚至還把自我貶低得這么迷你,變成還不到巴掌大,要躲進別人的身體里來延續性命:”
“你肯定也怕死,怕得要命!而且甚至還不敢相信自己本身擁有的價值;不然表征怎么會以這種形態出現?”
“別跟我說你入職培訓沒聽課!迷狂是怎么映射欲求、映射自我認知的你會不知道?!”
“被甩來做這種工作,你也只是那些搞網絡推進的人的棄子罷了:如果你真的被器重、會在這件事里扮演這種角色...?一次性用品的角色?”
“沒有碰到兜兜,你現在已經死了!或者在安全屋里被我跟約翰審訊、審完一起被科長派來的清理小隊除掉:去善后的人當然也可以被善后!”
“你死了之后,能不能跟地球另一邊的人打電話還關你屁事!人不是一定要被犧牲掉才有價值的!”
“別裝傻了!你想看到一個游戲的結局就只能把它玩好!”
...
數學家看著激動得渾身顫抖,都有些語無倫次的李查克,沉默無言;胸中小人隨著體液滾動起起伏伏,但也沒有再次比出中指。
兩個人低著頭,各自盯著對方的鞋--李查克呼呼喘氣,不時還要抹一把鼻涕。
過了半晌,等到李查克的身體終于不再發顫、數學家突然開了口:
“...我知道了。那行,現在就搞這個交換情報吧。”
他胸中的小人躊躇著、數學家忽地又補上一句:
“你分析能力還是蠻強的,人也挺聰明。”
李查克一只手叉著腰,用力咳了兩聲、又擤了把鼻涕:
“...嗯,我知道。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