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血飼
云璃永遠記得那個黃昏，咸澀的海風里混進了鐵銹味。
她跪在灘涂上，蒼白的十指深深插進淤泥。七歲的弟弟正趴在不遠處的礁石后——那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合上挖蟶子的竹簍，后頸插著的冰棱在暮色中泛著幽藍。血水沿著礁石的溝壑蜿蜒入海，像給深青色的浪鑲了道朱邊。
“咚！“
又一具尸體砸在淺灘。是住在村尾的啞婆婆，老人渾濁的眼球凸出眼眶，枯瘦的右手還攥著半截紅頭繩——那是云璃昨日幫她從集市捎的。
“時辰到了。“
半空傳來玉石相擊般的清音。云璃的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腥甜的液體順著嘴角滑落。她不敢抬頭，余光里瞥見三道白影踏著血泊走來，足尖點過之處，死去的游魚竟在沙粒間抽搐著翻起肚白。
為首的修士俯身勾起她的下巴。這人眉心有枚金紋，月白衣袍纖塵不染，云璃卻聞到他袖口逸出的腐木氣息——像極了去年臺風過后，擱淺在龍王廟的鯨尸。
“九竅琉璃心...“修士的瞳孔突然收縮成豎線，指尖凝出冰刃，“竟藏在這等腌臜之地。“
劇痛從胸腔炸開的瞬間，云璃看見自己的血珠懸停在半空。月光被染成赤綢，裹著那些血珠凝成十二枚透亮的丹丸。弟弟的尸身突然抽搐著浮起，皮肉如蠟油般融化，匯入丹丸之中。
“不...不要吃阿弟！“她嘶喊著去抓丹丸，右手卻被冰刃齊腕斬斷。修士捏起一枚血丹輕笑：“能成為太虛丹的養料，是爾等螻蟻的造化。“
第二節：淵噬
劇痛讓云璃的意識開始渙散。恍惚間，她聽見潮聲里混著骨笛的嗚咽。修士們突然暴退數丈，月白衣袂竟滲出墨色——那些被抽干精血的尸體正從七竅鉆出黑霧。
“何人敢動老夫的鼎爐？“
沙啞的嗓音裹著腥風卷來。云璃的斷腕處突然發燙，噴涌的鮮血在空中凝成詭譎的符咒。黑霧中走出個佝僂老者，枯枝似的手指正捏著修士的脊椎骨。
金紋修士的佩劍寸寸碎裂：“血煞老祖？！您不是百年前就...“
“聒噪。“老者五指收攏，修士的頭顱如熟透的瓜般迸裂。余下兩人化作流光欲逃，卻被漫天黑霧凝成的鎖鏈貫穿丹田。云璃看著那些金丹被黑霧裹挾著送入老者口中，胃部突然劇烈抽搐——那些金丹上浮現的，分明是里長家小女兒的笑臉。
老者踱到她面前，渾濁的眼球映出她心口透出的琉璃光：“竟是巫族余孽...妙極。“枯掌按在她天靈蓋的剎那，云璃看見自己的一生在倒流：斷腕重生，血丹歸體，弟弟的尸身重新拼合...最后定格在清晨送弟弟出門挖蟶子的畫面。
“溯時之體？“老者癲狂大笑，指甲深深摳進她頭皮，“老夫的噬魂蠱正缺個上好的容器。“
第三節：牽機
地牢的霉味鉆進鼻腔時，云璃數到第九次日出。
她的手腕腳踝扣著玄鐵環，鎖鏈盡頭沒入墻上的饕餮銅首。每日正午會有黑霧送來腥臭的藥湯，灌入喉管時像吞了燒紅的鐵蒺藜。但最可怕的，是入夜后從銅首中爬出的蠱蟲——那些長著人臉的蜈蚣會鉆入骨髓，啃食她心臟逸散的琉璃光。
第七次被蠱蟲噬心時，云璃在劇痛中發現異樣：每當琉璃光即將枯竭，心臟深處就會傳來齒輪轉動的聲響。昨日被扯斷的肋骨開始發燙，斷骨處竟浮現出暗金紋路。
“坎位三寸，震宮七分...“沙啞的男聲突然在腦中炸響。云璃渾身劇震，這聲音分明來自隔壁牢房——那個被鎖在青銅棺中的啞巴少年。
蠱蟲再次襲來時，她鬼使神差地按著聲音指引挪動。銹蝕的鎖鏈突然發出清鳴，蠱蟲的毒牙在距心口半寸處僵住。琉璃光順著鎖鏈倒灌，饕餮銅首轟然炸裂。
“牽機術？“老者瞬移而至，枯臉上首次露出驚駭，“你竟能操控困龍陣的靈脈走向！“
云璃的瞳孔泛起鎏金色。她看清了：老者丹田處盤踞的元嬰長著三張臉——修士、村婦，還有...今早被拖出去的青衣婢女。
第四節：燼瞳
暗室中燭火搖曳，映得藥鼎上的饕餮紋如同活物。
云璃被鐵鏈懸在鼎上，下方沸騰的藥汁里浮沉著人面何首烏。老祖的骨笛抵在她脊梁：“先天道體加琉璃心，這具身子煉成尸傀再合適不過。“
劇痛從尾椎蔓延至百會穴時，云璃的視野突然割裂成無數碎片。她看見三個時辰前的自己蜷縮在牢房角落，看見老祖在密室擦拭一柄刻著“天樞“的玉尺，看見地底更深處的血池中...泡著個與啞巴少年容貌相同的金甲男子。
“時辰回溯？“她本能地抓住某個碎片。藥鼎突然劇烈震蕩，沸騰的藥汁倒卷而起，澆在老祖右臂上發出嗤響。云璃重重摔在地上，后腦撞到青銅棺的瞬間，聽見少年在意識深處嘆息：“戌時三刻，震宮生門。“
鎖鏈斷裂聲與老祖的怒吼同時炸響。云璃撞開暗門沖進甬道時，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石壁上的鮫人燈一盞接一盞爆裂，琉璃光不受控制地流瀉——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影子正在消散。
“小老鼠倒是會挑路。“老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云璃在岔路口踉蹌跪倒，指尖觸到地磚上的刻痕：那是個殘缺的巫族圖騰，與她鎖骨下新生的燙痕一模一樣。
暗河的水沒過膝蓋時，追兵已至身后。云璃攥緊在藥室順走的骨刀，突然看清水中倒影——她的左眼不知何時變成了琥珀色，瞳孔深處有星圖流轉。
第五節：謫印
暗河盡頭傳來龍吟。
云璃扒住凸起的巖壁，看著追來的黑袍人在觸到河水的瞬間化作白骨。她鎖骨下的圖騰愈發灼熱，恍惚間聽見千萬人的慟哭——那些聲音里，竟夾雜著弟弟喚“阿姐“的尾音。
“你以為逃得出老夫的掌心？“老祖的真身從虛空踏出，枯掌抓向她心口的剎那，暗河突然沸騰如熔漿。云璃的琉璃心迸發出熾烈光芒，額間浮現血色逆卍字。
九丈青巖轟然坍塌，墜落的瞬間，云璃看見整條暗河騰空而起，化作一條銜著自己尾鰭的黑龍。老祖的慘叫聲中，她墜入冰冷的深淵，手中骨刀不知何時變成半枚魚骨簪。
“第十二次輪回...“混沌中有人在她耳邊呢喃，“這次你會斬斷命軌嗎？“
第六節：龍讖
湍流裹著云璃撞向青銅祭壇的瞬間，腕間鎖鏈突然發出龍吟。幽藍的鱗片從皮膚下翻出，疼痛化作詭異的灼熱感——那半枚魚骨簪正融入血脈，在她小臂烙出一行巫文。
祭壇中央的螭吻石像緩緩睜眼，龍口中銜著的明珠映出天地倒轉之相。云璃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縮，看到七百年前的畫面：同樣佩戴魚骨簪的巫女跪在祭壇前，胸口插著刻有“天樞“二字的玉尺。
“獻祭者何人？“螭吻石像腹中傳出悶雷般的震響，整個地宮開始剝落青金色的碎屑。
云璃踉蹌著按住祭壇邊緣的睚眥圖騰。掌心觸碰的剎那，祭壇裂隙中噴出暗紫火焰，將追擊而來的黑霧燒得滋滋作響。她突然明悟：那些火焰游走的軌跡，分明和牢房中啞巴少年教授的步伐相合。
“吾乃巫族第七...不，第六...“話到嘴邊突然變成拗口的古語。祭壇四角升起孽龍柱，每道龍睛亮起，云璃心臟就多一道裂紋。當第四根龍柱亮起時，她終于看清明珠中的倒影——自己的眉心血印，竟與石像額頭烙印遙相呼應。
第七節：蠱冢
血煞老祖的冷笑從穹頂壓下：“倒是省了老夫開祭的功夫。“枯爪隔空抓向螭吻石像，卻在觸及明珠的瞬間被幽藍火焰纏住。
云璃的心臟突然劇烈抽痛，恍惚間看到老祖丹田中的三面元嬰正在哀嚎。當年被吞噬的金丹修士殘魂，此時正借著孽龍柱的怨氣反噬。
“震位退七，離火焚艮！“啞巴少年的聲音再次在腦中炸響。云璃幾乎是本能地咬破舌尖，逆血噴在明珠表面。螭吻石像轟然炸裂，迸出的氣浪將老祖掀飛撞到二十八宿星圖壁上。
碎玉紛飛中，云璃抓向漫天星圖里的太微垣方位。指尖觸及冰涼的玉衡星時，整座祭壇突然翻轉——下方數千丈的深淵里，無數青銅棺樽在鎖鏈上搖晃。每具棺蓋都開著窺孔，孔洞里透出的幽光組成三個巫文：噬魂蠱冢。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藥室...“她渾身發冷。那些棺材里關著的，至少有十七人鎖骨下都有巫族圖騰，其中一具棺材上殘留的抓痕里，還卡著半片褪色的紅頭繩。
第八節：牽絲
鬼火磷光中，青銅棺群如活物般蠕動。云璃掛在最邊緣的鎖鏈上，看著老祖從天而降。老魔的右臂已化作白骨，左眼卻亮起妖異的紅芒。
“好孩子，你以為這是天賜良機？“老祖喉嚨發出咯咯異響，背后的星圖壁滲出黑血，“從你回溯時間救那啞巴開始，這已是第十三次蠱冢開祭。“
云璃的瞳仁突然擴張。鎖鏈摩擦聲里摻雜著人面蠱的尖嘯，整片噬魂蠱冢正在蘇醒。那些棺材里伸出的腐爛手掌，掐著的法訣竟是云璃清晨做過的餿飯團。
“該醒了，圣女大人。“老祖的臉皮突然撕裂，露出里面天機閣主的金絲面具，“這場戲，貴客看得可還滿意？“
鎖鏈盡頭傳來金石相擊聲。云璃愕然回頭，看見本該困在地牢的啞巴少年立在青銅巨棺之上，手中拘魂鏈貫穿著十八具巫族尸傀——這些尸傀的面容，赫然與她兒時記憶中的漁村鄉親完全一致。
第九節：燼劫
最后的底牌翻開的瞬間，云璃聽見了時間斷裂的脆響。
螭吻祭壇的廢墟突然逆旋飛起，每一塊碎石都在重演不同時間線里的廝殺。血珀色的月光從地脈裂隙中滲出，在她掌心凝成一柄殘缺的星晷。
“我說過，戌時三刻在震位生門等你。“
啞巴少年的拘魂鏈忽然調轉方向，洞穿老祖丹田的瞬間，滔天黑霧涌向噬魂蠱冢。云璃的琉璃心在此刻徹底破碎，飛濺的碎片在半空中凝結成十二盞巫燈。
“不——！“老祖的慘叫聲中，云璃掰碎星晷插入心口。被饕餮鎖鏈困過的腕骨傳來劇痛，那些青銅棺槨同時噴出幽藍火柱。火光中，她看見自己每個輪回的選擇如藤蔓交織：哨第三次為弟弟擋劍，第七次試圖救啞婆婆，第十二次...在地牢墻上留下殘缺的牽機陣圖。
當最后一絲黑霧被巫燈吞噬，滿地支離破碎的時空鏡像里，少年朝她伸出手：“現在，該去墟淵城討債了。“
云璃抬頭的剎那，地宮穹頂顯出浩瀚星圖。那些本應靜止的星辰，正沿著她心臟缺失的軌跡緩緩流動，構成一個巨大的“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