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盈有些尷尬。
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在夢見他了。這人手是蒼白冰涼的,又看不清臉不會說話的……什么身份不言而喻,答案呼之欲出。
她能想到的,只有傳聞中的陰桃花。
也不知從哪來的枉死鬼賴上自己,算上如今已經是第二次了。
對方每次出現都與她有最直接了當的肢體接觸。
辭盈沒有將他當人看,所以不覺得有什么。
但湊在一起圍觀自己和另外一個男人,還是有些不自在。
“安心戴著吧……”
那邊的她不知低頭應了句什么,謝凜川嗓音陡然變得柔和。
身后氣壓瞬時低了下來,男人撐在崢嶸石上的手愈顯遒勁。
這是……不高興了嗎?
辭盈心下訝異。
盡管看不清臉,但遮掩不住青年身上的清雅貴氣。
他年歲看起來又輕,死前應是哪家富貴子弟,死后才化作了入夢的艷鬼。
她從前聽過不少這類故事。
關于無親無故的鬼魂長久纏在一人身邊,在如幻夢境中編織出重重假象。由此猜測,對方很可能將自己視為家人。
或者是比這還要親近一些的……
情人。
回頭得讓注春去一趟城東的寺院,求個護身的手串了……不過在這之前,她不敢激怒對方。
辭盈嘗試著搭上青年手背。
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又像母親妝臺前那把水墨扇的竹骨,入手冰涼。
“郎君別生氣,往后我不理會他就是了。”
露水打濕裙袍,烏檀色的發墜在雪白頸窩間,少女聲音又輕又軟。幾乎溫熱指尖搭上那一剎,青年睫羽顫了顫。
他下意識想躲。
但夢是混沌無序、不受控制的。
身體并不太聽他這個主人的使喚,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低下頭,面容幾乎挨到少女微亂的耳鬢處。
過分近的距離,近到能看見她臉上薄軟細小的絨毛,聞到女兒家身上特有的那股子甜香……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是以往他不會輕易打破的界線。
少女卻表現出現實里未有過的親昵,“郎君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后頭的話漸漸聽不清了。
眼尾被霧氣泅染得濕紅,最后在長睫凝成一滴晶瑩水珠,落在少女脖頸那片欺霜賽雪的肌膚上——
“啪嗒。”
鹿毫筆從案前掉落,骨碌碌滾入陰影處,江聿倏地從夢中驚醒。
薰籠里的香已經燃盡,乳白色的殘煙依舊如云似霧,悠悠罩在他眼前,叫人難以辨清其中情緒。
一室靜謐。
他按了按微紅的眼尾,將目光投向桌案底下的鹿毫筆。
生身之恩大于人,養育之恩大于天。認寧氏為母二十年,他早已記不起原本姓名。辭盈是母親留下的、掛念的。
是他的妹妹,更是旁人眼中血脈相連的手足至親……
可既是妹妹,又怎能做這種夢?
思緒紛亂間,門外的鳴泉說道,“郎君,方郎君過來了。”
…
方樾一進來就聞到那股苦藥般的濃香。
見青年衣冠楚楚靠在那兒閉目養神,姿容勝雪,不由笑道,“火燒眉毛了,讓塵兄倒還能閑坐的住。”
江聿沒有回他。
潔白的廣袖如云幕垂地,將燈火分割成兩道。面前柔和明亮,身后卻晦暗詭譎。
方樾已然習慣他的淡漠,攤開手臂施施然在對面落座。
又自顧自倒了茶水道,“昨日長青郡的孫郡守降了。這一個關口打開,勢必要取云州。所以那頭問你做什么打算,要不要提前動身去往上京……”
他叔父是城中的藥材大商。
這年頭世道混亂,流寇四起,少不得打探清楚這些消息。
話音剛落,江聿終于抬眸。
“不必。”
烏潤淺淡如琥珀的眼瞳,輕易就能倒映出流光。
他生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眸,但因眉骨那塊生得凜然不可侵犯,不垂落直直看向人時反而冷靜到無情。
方樾忍不住揚眉,“讓塵兄可是放心不下你那個妹妹?”
見對方不說話,他話鋒一轉,“對了,你托我查的另一件事也有眉目了。”
“就那個姓謝的。”
知曉江聿不愿聽到這個名字,他貼心省去后面的,“原先我還以為是你鄰父之疑,心存偏見,煩他搶走你妹妹。沒想到這人好像真的有些貓膩。”
江聿睫羽顫動了下,快的仿佛蝴蝶振翅。
本來不該有這么大反應。
至少放在以前,聽到這種話他面上不會顯露情緒。兄妹之間做哥哥的替妹妹把關,不滿意未來妹婿,這很正常。
但那支鹿毫筆還藏在底下暗不見光的陰影里。
夢里少女緊貼在他身前的肩背,隔著薄弱單衣可以清晰感受到纖弱的輪廓,像朵被壓折的素柰花,露珠般的水漬順著脖頸緩緩沒入衣領……
無比真實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腦海中,抹除不去。
那個搶字如今再聽來,驀地變了味。
袖下的手不由收緊。
方樾并未發覺,繼續說道,“此人行事十分小心謹慎,其余的我還在命人跟蹤細查。不過你也做好讓五女郎退親的準備。”
他只遠遠見過幾回江家五女郎。
分明是妙齡少女,卻打扮的老氣橫秋。長長的額發遮蓋住眉毛,低垂著頭,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是懂規矩的。
但就是太懂,反倒顯得畏首畏尾。
“方家這些年在云州廣結善緣。若是有意另尋良枝,也能幫襯上一二。不過話說回來,讓塵兄打算給自家小妹找個什么樣子的?”
什么樣子的?
金烏西墜,院內古松蒼勁,僻靜的只能聞見歸巢雀鳥聲。江聿神色掩在夕光下,面前書卷只攤開一半,被白玉鎮紙壓著。
寧氏走的早。
報恩無非就是那樣。
要錢財就攢一筆花不完的豐厚家底、要嫁人便為她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
他對江家無所留戀,唯一的牽掛要是能有個安穩歸宿,也算全了母親的心愿。
依江聿想,辭盈性子軟和,合該找個心細體貼知冷知熱的。最好是能將她捧在掌心,小心呵護的。
他不滿意的不只是謝凜川。
換一個人……大抵也還是不滿意。